1179期|| 张婉茹:怀念我的父亲
我在孩童时曾在家乡三原鲁桥镇生活过一年多,带我的祖母出身大户人家,讲究的是按时按量作息饮食,我就难免会时不时地嘴馋、讥饿。外爷家和我家就隔了一条街,所以那时会经常去外爷混个吃食。每次去了不用开口,外爷外婆就会高兴的说:学娃来了,快进来,一边拿出各种的吃食来......在我四岁时外祖父去世了,那时我还小,虽然他的形象很清晰,但他的事情只能听妈妈的讲述了......
文:张婉茹
编辑:轩 诚
父亲一生坎坷、苦难,他六岁丧母,我爷爷在外做事,他和九岁的姑妈、三岁的叔父姐弟三人与曾祖父母相依为命,因为生活艰辛,十三岁就出远门当了学徒。
父亲后来说刚去的那年冬天,天特别冷,别人都穿上了棉衣,他还哆嗦着一身单。后来曾祖父把自己的棉衣寄了去。曾祖父是个大个子,父亲一穿棉袄长过膝盖,棉裤腿脚扫着地。掌柜的康师父是鲁桥会馆巷子人,看到了就问父亲为啥穿这么大的衣服,父亲说了缘由,康师父让父亲到衣铺穿了一身合身的棉衣,账房把钱开了。学徒本是没有工钱,就为这父亲感恩不尽,以后回鲁桥总要提着礼物去看康师父。
姑妈十八岁时,染上了天花,不久就离世了。父亲和叔父为糊口,租了个小果园,白天沿街挑担卖果子,晚上睡在果树下看园子,日子久了,被湿潮的地气浸袭的出了一身红斑,身上奇痒,叔父很快就全身破烂流脓。爷爷请来盐店巷子谭先生,没想到吃药后反而重了,无奈又请来南街雷先生,雷先生一看药方,说坏了,药开反了,就赶紧开解药,吃过己迟了,叔父又离爷爷父子而去。
这时正值国内军阀混战,民不聊生,悲痛的爷爷父子,在几年内连失三位亲人,为了活命,只得各奔东西去谋生。爷爷到周至终南镇商号当管账先生,父亲回到家乡,担着货箱,挑些针线头饰、袜子、手帕等四乡转卖。
卖布
年少的父亲在维生的路上摸爬滚打,倍受腐败政府的苛捐杂税的盘剥,但还是悟出诚实做人的重要,好人有好报,母亲的到来开启了一家人新的生活。
母亲到鲁桥镇酒坊张家嫁给父亲后,爷爷也辞职回家,使流散了二十多年的家重新聚到一起。这是民国十九年(1930),即民国十八年年馑的次年。新家三个人,齐心协力,盖厨房,盘锅灶,烙锅盔卖,一时间其乐融融。
一九三三年哥哥出生,使沉默了几十年的家热闹起来了。后来我们姐妹又相继到来。家里负担加重,锅盔卖不成了,父亲又一次出远门谋生,到西安钟楼西的一家衣铺当伙机,挑着担子到南山榨水,山阳一带推销衣服。蜀道难,难以上青天,在翻越秦岭的山路上,只有人背,肩挑,苦苦爬行在崎岖的山林间,百十斤的重担,千百次的磨压,父亲的肩膀稍后,磨出了比手掌还大的一块厚厚的肉垫。
凭爷爷父子在我们鲁桥镇的信誉,他们和南街祥利生约定,可以先取货后付款,父亲渐渐的有了本钱,就独立地做起卖布的小生意。鲁桥二、五,八逢集,父亲在南街摆摊卖布,其它时间推独轮车在四乡卖布。人说庄稼人苦,东山日头背到西山,半年辛苦半年闲,而父亲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要有日头,就都在推着车四里八乡的转。
我跟父亲在集上卖过布,他给买主量布时总往前让两指。有的人钱不够。说一声也就算了完事,父亲的步摊在南街东边,这里两边都是卖布的,我高兴的看到父亲的摊往往都是最红火的。
在乡下卖布常换回来棉花,小麦等。特别是夏收时,就换回来一年的口粮,布只剩下一大厚摞,还好祥利生对父亲能赊账。父亲常年手推小车背负着养活八口人的重担,直到解放。
铭记恩情
父亲常说没了给一口,强于有了给一斗。所以家里来了讨饭的,我们都抢着给取馍盛饭,谁有困难父亲总是以微薄的收入中给于邦助。像在西乡的冯家堡,刘店,父亲常给困难买主少收、或不收钱。常年这样许多人都认父亲作了干亲,到后来还拜年送灯。北乡是外婆的村子,父亲很少到那卖布,但抽大烟的堂舅父却常年赶到父亲这扯布,他是从没钱付的。
解放后父亲弃商务农,把货大部分处理了,还有些欠账,父亲一把火烧了欠据。并说焖账户不再思,图个心情气爽,过去事不再想。施惠莫记,受恩莫忘,父亲受人的恩惠却一直铭记在心,像康师傅雪中送炭买棉衣,冯家人清河救父,父亲不但一直坚持登门看望他们,还不厌其烦的经常向我们讲述那些早已耳熟能详的事情。
一九四九年九月十六日爷爷去世了。十五日晚,父亲请来王树宏叔叔,给爷爷剃头、洗脚、穿衣服。王叔早年丧妻,留有和我同年的男孩四九,艰难渡日,爷爷说媒把我家南邻小女姑,继弦给王叔,不幸小女姑也得痨病去世。父亲,爷爷就经常去王叔家,陪伴、邦补他。
一九五八年哥哥回来,在我们大队砖瓦厂当会计,王叔盖房用砖瓦时,哥哥趁机还了人情。爷爷去世时,因家经济困难,送丧的乐人只肯送到城门外,而爷爷葬在离城近20里的辘辘把(现官道村),后来多亏了继脚姑妈(姑父的继弦)出钱才送到了祖坟。我们十分感激,后来表兄(姑父儿子)多次到三原县福泰堂药铺给牲口抓药,正好哥哥在这当学徒,就把药费替他付了。也算解了父亲的心愿。总之邦过我家的恩人,我们祖祖辈辈铭记在心。按爷爷说的,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宁让人负我,绝不能负人。
据爷爷说,我们祖藉是山西临晉(临猗)人,乾隆五十九年(1796年)祖上带兵来陕,平息白莲教判乱,后来落脚在三原县辘辘把村,治地盖房,修建关帝庙(关老爷是山西人)、建词堂,后来在东里武家堡又买地、盖房,因此老曾祖父在东里做事。同治十年回乱,我曾、祖父避难到鲁桥镇住在了赵家(曾祖母娘家)。
武家的土地就由曾堂六老爷经营,到父亲手里时,只剩下十几亩水地、几亩旱地,由堂四爷经管,每年只给少许收获。我记得四爷经常是秋后手提些糜子、花粒豆之类就来了,只有一年四爷是拉着毛驴驮了一口袋大麦,进门高兴地说,今年收成好。
土改时,我们小辈才知道老家还有地有房。我们鲁桥四队人多地少,人均才一亩地,我家地己超过平均数。但父亲把当年卖布的存货处理完后,就在鲁桥北门外买了孙承希二亩旱台地、东门外买了吴老三三亩水地。当父亲到乡政府办买地手绪时,工作组的同志说:老叔(54岁),己开始土改了,别人卖地,你买地,回去再考虑考虑。父亲说我知道,我儿子就在县里搞土改,我家人多,地少,不能佔别人便宜。这就是父亲经常说的,亏是人吃的。后来父亲还在武家买牛、买房,买椽伐树,准备在武家盖房。没成想老家院子却让生产队以空庄基名义没收了,实际院子有三间箱房,我们在武家种地时还住过。
勤劳艰苦
父亲一生勤劳艰苦,鸡鸣他就起床,背上笼到城外或五里外的玉家坡楼柴火。记得我跟父亲去过玉家坡,往往是到了天才亮,柴是较厚的柿子树叶,父亲是满满一大老笼,我提一粪笼,背回家。早早吃过饭,父亲就推着独轮车走向坑坑洼洼、崎岖不平、灰尘飞扬的土路,天麻麻黑才回家吃第二顿饭。
只有雨雪天父亲才会待在家。但下雨天时,破旧的房子里就摆满了盆盆罐罐接雨水,这时父亲就会在一小片干地上忙碌着,修桶、修笼,钉桌凳、扎簸箕、糊顶篷,扎花灯等等,等天睛父亲上房揭瓦补漏,后来又盖厨房,盖套间。
一九六五年,父亲帮我在宜川带大女儿萍萍。我们借住在崔长材家一洞小窑洞里,父亲除看娃做饭后,总是把室内外打扫的干干净净,用盆子上坡一百多米到水泉沟里把水端回来,小缸里的水总是满满的。烧火的硬柴他都劈好了,整整齐齐码在小窑窝里。
父亲——我的老师
父亲可以说是我的第一任老师,虽然他离开我己整整四十四年了,但音容笑貌厉厉在目。每到雨雪天,父亲在家干完活,疼痛地腰迫使他暖在热炕上。这时他就看书,旧书一遍遍地看,故事讲给我们一遍遍地听。痴迷的我们,听父亲谈历史,说英雄,讲给我们今古奇观。到现在我还记得我们姊妹问父亲介子推真割自己肉给主人吃?司马迁忍辱写史记真实吗?天上有神仙吗?父亲总是耐心讲解。我们心目中的父亲是最好的老师,我写大仿的影格是父亲写的,我的珠算也是父亲教的。
父亲只读了三年私垫,但他爱学,受家庭熏陶,嗜书如命。父亲非常聪慧,平时做生意全用心算,只有晚上总账时,才取来算盘,哗啦啦摇几下,开始算账。
解放后,父亲放下小车,参加了各种会议,听宣传,学政策。遇有宣传材料他都拿回来细细看,他还给我们姐妹都报了识字班,学不懂的父亲给我们补。
父亲一九六五年在宜川邦我带女儿,我们学校发的毛选、政治学习材料,父亲都看,有时还放声读。父亲记忆好,他能背老三篇,毛选上的一些句段、语录就背的更多。我们住的窑洞墙上都贴满了毛主度语录,父亲全背过了,很使我敬服。我晚上加班背,还是落后于他。受外公的影响,大女儿也早早拿着书读,后来儿女很爱学习,听了外公讲的“勤有功,戏无益”,她连电影都很少看。
文化革命,宜川县临委会抢了县武装部的枪,父亲教育我们不要动枪,要文斗,不要武斗。
父亲对共产党政策坚信不疑,一九五七年,哥哥化为右派,我们都深知哥哥从心底感恩共产党,因他是党从一个学徒培养成三原县团委书记的。父亲也只批评哥哥耍小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不尊重县委书记。又说党的政策是对的,是歪嘴和尚把经念错了。
父亲教育我们的思想方法,和国家教育方针是一致的。父亲言语不多,但每句话都掷地有声。我们迷茫时父亲如老师,像一盏灯,照亮我们前进。我上三年级时,哥哥领我去报名,他到对门叫王保时,我藏到王家大门后不想去,父亲就教育开导我,要念书,才能明理。
一九六0年高考,我因拉肚子,几门课没答完,考试完进家门就哭了,这是我唯一的一次为学习落泪。外婆说:”哭啥!快和四妗子一样大了,还念哈书。”而父亲把我叫到房子说,人生不会都是一帆风顺的,这次没考好再来就是了,哭什么。后来我被延大录取了,虽去报了名,但户口在身上装了一个多月,交与不交,上还是不上,我一直在内心痛苦地斗争着。父亲就一次次,一封封来信教育我,又给我敲警钟,要服从组织分配。父亲的精神支持和恩师的铭言——不要恢心,继续努力,使我走出了低谷。
父亲好像有六把钥匙,随时开启六个子女的心智,使我们在人生曲折坎坷的道路上,不忘读书,勇敢的向前。父亲的恩情如山高、如海深。
食指
我家一九五四年入了社(农业社),五十四岁的父亲开始在生产队劳动务农,结束了早出晚归的生活,他一天也能吃上两顿热饭了。有段时间他曾在正谊书院大队羊场放羊。三年困难时期,有羊病死了,他们舍不得扔就煮着吃了,结果年令大的父亲和张亚雄少将的父亲,都出了一头的毒疮,奇痒难忍,流脓、流血,我哪时正在南郊中学上学。回家看到两位老人满头血脓,想起早年去世的叔父,很恐慌。但他们不去医院看病,虽然队里报销药费,他们还是觉得那是浪费,是给队上添麻烦。两个老人就自己买来药粉、约膏,熬药水洗,互相涂抹药膏。老天有眼,他两先后都好了,同时他们也一直没有耽搁看守队里的羊群。
后来父亲回生产队看水车浇地,一般人很少给水车加油,而父亲一接班就加油,他总说油润滑,牲口省力,机器少损耗。一次给水车加油时,牲口受惊跑开了,浇地人听见父亲叫声,跑来挡住牲口,这时父亲食指已经给夹断了,只连着一根筋。到医院后,老马大夫没打麻药,一剪刀下去剪断了父亲的食指,父亲、哥哥一下疼晕了过去,医院人急了,都拥来抢救,过了会儿,父子两才悠悠的先后醒了。
从我记事起,父亲除五五年前阴雨天腰疼外,一直都很健康。父亲七十三岁时,三原县一位名中医给父亲号脉,惊讶地说“老者的脉和五十岁人一样,你肯定能活一百岁。”
但这次断指钻心撕裂的疼,使父亲多日昼夜难眠,就想起许多得事。他想见想姨婆,想吃厚打馍。八十多岁姨婆听到了就骑着毛驴,驮着厚打馍,从二十多里远的白莱沟颠坡摇晃着来了。进门叫着父亲的名字泪流满面,两人抱头痛哭。
记得那是夏天,父亲晚上睡不着坐在院子,还不让人陪他。伤口刚长好,父亲就要去上工,谁也挡不住,夏天干裂流血,冬天冰开血口子,冻得受不了了,母亲只好给做个棉指套戴着,仍坚持然每天上工。队里只好给他分了看麦,卖莱两个轻活。和父亲答档的卢转、傅民,都说张伯真好,吃饭总让我们先走,卖莱时黄爪、西红柿,让随便吃,但张伯从没动过。
永别
一九七三年寒假前,姐来信说,父亲得了不治之病。我简直不敢相信,宽宏大量,强健的父亲能得这病。假期回家后父亲说每天下工回家,吃饭觉得不适,到荣生那儿看,吃了一段药不见好,医生就说到县医院再看看。那天他还吃了个羊肉夹馍,跑了二十多里路,在县医院一看,医生说回去让娃来。父亲知到是病严重,就到学校给姐说了。大姐去医院得知病情后,劝父亲住在她家,父亲这才放下了劳动。姐夫陪父亲到三原、西安四处看病,到临潼、蓝田等地旅游。我假满离家时,劝父亲让三妹回来陪陪他,他没答应,他从没因私事让我们请假。父亲常说:公家再小的事也是大事,自己的事再大也是小事。
父亲病中也没断和我书信来往,总叮嘱我教好书,说你工作好了我病就会好转,还打趣地说争光霉素给我争了光也治了病。一直到农历六月,父亲自感时间不多了,才让我们都回去了,三妹也才回来。这时他已经好常时间水米不粘,肚皮己贴到后背了。给父亲擦身时,我们强忍着泪,听着他讲历史,讲现代英雄,讲来看望他的人。还比划着说姐夫陪他看病,能吃一老笼药。
我看见痛苦却又思维清晰的父亲,明明白白的忍受着病痛的折磨,我就祈祷希望天下人在弥留之际能糊涂些。晚上父亲不让开灯,不让我们陪他,父亲这是在替我们想,怕我们看到他难过揪心。我很清楚看见父亲在抽搐,脸面皮肤在扭曲。牙咬的吱吱响,咬的我们心疼,心碎,我们的心也在流血。
父亲最后一个晚上是安静的。灯亮着,他是看不见了?或是糊涂了、没力气了呢,还是不会说话了?,我们不清楚。我们陪父亲走完了最后一个晚上,天亮了,灯亮着。我们看见父亲的指关黄了,又黑了,我们的心也碎了,我们彻底失望了。
父亲在病中没呻吟过一声,他把疼痛压在心底,母亲让他声唤出来,父亲没有。小妹从医院好不容易开了止疼的吗啡回来了,进门看见父亲走了,她把药摔到地上嚎淘大哭。父亲您过早的离开了我们,本应走过二000年的父亲,而您在一九七四年六月就停止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