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杂记】老屋的杨桃树

四月的斜阳,有些辣,村里老屋那些爬满苔藓的红砖墙,腾着一层稀薄的热晕。

四月的风,由老屋门口天井杨桃树树冠轻轻地掠过,嫩绿青翠的叶子,轻微地抖了几下。

四月的清明节,我回到老屋,医治我那满是伤痕的乡愁。

老屋以前是一排瓦房,L形,门口是一个宽敞的大天井,长约有三十多米,宽有十米左右。四间房夹两个堂屋。

东屋是爷爷的鸭栏和牛栏,挨着是堂屋。第三间是父亲和母亲的睡房,也是制造我们几个兄弟姐妹的生产基地。第四间是爷爷的睡房,第五间是堂屋,小叔的床位就在堂屋后墙位置。第六间是奶奶和三个姑姑的房间,与其说是睡房,倒不如说是谷仓。放了七八个大瓦缸,里面装满了谷子。

房间有两张床,是奶奶和姑姑们的睡床。奶奶的房间南面墙是一个走廊,禾草盖的顶,走廊另一边是厨房,半敞开,有一堵半截的土墙,放着粘板和菜刀,奶奶和母亲平时切菜和洗菜的地方。

厨房过去是猪舍,都是草盖的顶。

前期老屋草图

猪舍养几头大肥猪,饿了就会"哦哦"大喊大叫,奶奶喂猪食时,挑着装了猪食的木桶来到猪舍门口。弯腰拿起水瓢装了猪食,倒进往猪舍门口的猪槽。一边倒一边拍了一巴掌给抢吃的猪的耳朵叱着:哦呵哦呵,黄土筐粪箕哦,饿死啰。天崩土塌去啰,喊得轩大声(电城方言,意思是如狗日的,有病啊,饿死了吗?天塌下来了吗?叫得这么大声)。

天井前面是九叔公的一字排开的瓦房,东边是六叔公房子西墙,墙边原先是有一个葡萄架的,刮台风把它刮倒了。

一次父亲回来时,爷爷说,得找几棵果树种种。  

八岁那年春节后,父亲和小叔从水东带回来两棵树苗,种到天井中间,并用两个小竹猪笼罩着,防止鸡和鸭。

小叔对我说,这是杨桃树,是甜的品种。父亲对我说,以后淋水的任务就是交给你了。

我问父亲,这没我高的树苗,要什么时候才有杨桃吃啊?

父亲微笑了一下,摸着我的头说,等它们高过你开花结果了,你就可以吃上甜杨桃了。你要勤快林水啊,早上和晚上要淋一次,不能偷懒。

于是,我每天很早就起来,赶紧给小杨桃树苗浇水。

浇了水后,站在竹猪笼旁,用手对着小树苗跟自己比试,检查杨桃树有没有长高了。晚上淋水时,又比一次。

猪笼里的杨桃树,陈海文画

大姑看到我这样,笑了,她说,番薯仔,才种下几天啊,指着苗来比划,那苗不喜欢别人指它,等会你把它指死。

听了大姑的话,吓得我赶紧缩回手。过了十天,有一棵树苗的叶子变成黄色的,一天下来全掉了,树苗死了。

我哭了。大姑说,你淋水太过于频繁,树根浸烂了,树就死了。

我难过了十几天,都怪自己。  

不知不觉过了两年,杨桃树比我高了半截,稀稀疏疏地开了一些花。

那紫红的花,样子有些像红梅花。一簇簇盛开的花,引来了几只大黑蜂,白天里嗡嗡嗡的叫个不听,听到心烦。

大姑用长竹竿赶它们。又过了十几天,树枝上挂着许多五角星状的小杨桃,像晶莹剔透的翠玉,很小,只有小拇指大小。

杨桃有拇指大时,大姑嫁人了,姑丈是公家人,在山区龙湾农场工作的。

大姑结婚那天,姑丈是农场里开拖拉机的,他过来接大姑,我拉着大姑的手哭起来。大姑也哭了,她说,老虎仔听话,大姑不嫁,你养大姑吗?

我抽噎着坚定地点着头,答应养大姑。

最后,大姑还是搭姑丈的拖拉机走了。我尾随着拖拉机后面哭喊着追着,直到拖拉机在我的眼里成了小黑点……  

杨桃鸡蛋大了,每天都站在树底仰着头,点一下杨桃的数量。

几次爬上树要捡杨桃吃,二姑对我说,现在没熟,是苦涩的,不好吃。

有回和堂弟阿标趁大人不在家,偷偷摘了几个,躲到无人的地方,拿出杨桃迫不及待地大咬一口。我的娘啊,又苦又涩,但还是咽下去……

过了两年的年底,此时的杨桃树,树枝往天井伸开,高过了瓦屋顶,茂密的树叶罩开,好像一把大太阳伞。

二姑也要嫁人了,那天,我又是不肯给二姑走。

二姑泪流满面,抱着我说,老虎仔最乖,二姑不嫁,爷爷说女大不中留了,爷爷要赶二姑了,二姑得嫁人。

二姑拉着我走到杨桃树底下,拿起竹竿拨开高处的一束叶子,露出来了十来个绿里透黄的杨桃,二姑扒着我耳朵说:老虎仔,二姑给你留的……

杨桃树,陈海文画

过了几年,杨桃树树枝长得更结实了,结的杨桃满树都是。

但我却无法感兴趣,而是对杨桃树非常的恐惧。

那时,读小学三年级,天天惹事生非,打架或割别人家的南瓜苗。别人告状告到家里来,母亲把我捆起来,绑成粽子,吊到杨桃树枝上。然后拿起准备好的竹枝,不理三七二十一就往我身上狂抽。

此时的我疼得大声干嚎,只有这样,小姑和奶奶会闻声出来救我。

爷爷会一边拿着水烟筒,一边跑过来,并对母亲大喊:你做什么?他是反革命吗?他是台湾特务吗?你用不用绑成这样,把我孙子捆坏了,你要赔!

小姑和奶奶把我救下来,小姑带我进奶奶的屋。奶奶劝母亲,不能好好教吗?把他打坏了怎么办?他爸回来不跟你急吗?

母亲哭着躲回屋里,一边哭一边说,不知我前世做错什么事,生了小冤家天天来报复我。

又过了两年,杨桃树的杨桃又多又大又甜,奶奶捡一些给堂叔堂伯家送去。

不久,小叔在单位结婚分了房,很少回来。

十二岁那年,奶奶过世了。

过一年,小姑也要结婚了,小姑丈是军人,从自卫反击的前线回到海南休整,小姑丈来信说,让小姑去部队结婚。

小姑去海南的前两天,拿刀把杨桃树低处的树枝都砍掉。

我不明白,问小姑:小姑,你怎么都砍了,树不是死了吗?爷爷会骂你的。

小姑说,老虎仔,小姑可是为你好,砍掉这些树枝,你姨再打你,够不着把你吊起来打了。以后你要听话,不要惹事打架,小姑以后可救不了你了……

小姑去海南那天,母亲骑自行车搭她去小镇的车站坐车。

我紧紧抱着小姑大哭大闹,不肯放手小姑走。

小姑哭了,她说,老虎仔,小姑很快回来……

母亲下车,抓住我狠狠揍了一顿,然后搭着小姑上了公路。

我哇哇哭着跑到村口的水沟堤顶,一边哭着,一边对着母亲和小姑远去的背影大声说:你们都骗我,大姑和二姑说很快回来,到现在还没回来……

过几年,父亲把旧屋拆了,建起红砖水泥混结构房。五间房,一个堂屋,东西屋两个廊屋。

厨房和猪舍重新建,在天井的西边,是两间瓦房,泥角砌墙。

奶奶住的西屋,还保留,做牛屋。

后期的老屋草图

房子建好的第二年,爷爷走了。

那天晚上,杨桃树的所有杨桃,全落地上,密密麻麻的,满地都是。

我去跟爷爷告别,爷爷微笑着说,老虎仔不怕,爷爷是果实熟透了,要掉了……

几年后,父亲在小镇里买了地,起了房子,全家搬到小镇,老屋就很少回去了。  

再后来,全家又搬去珠海,回老屋就只能是逢年过节了。

陪伴老屋的,就只有那棵杨桃树。

只有它,与老屋默默相守,守着那村,那地,守着我的故乡……

原发2018年04月24日《粤西文苑》

2021年08月02日晚修改,有增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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