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陪你枯骨成双,作别这场曲散人凉
这是妈妈在32岁的时候,拍摄的照片。那时候,哥哥已经出生了,这是妈妈第一次拍照,妈妈说花了两毛四,洗了一张二寸大的照片。小的时候,只要看上一场露天电影,比穿一件新衣还要喜欢。乡村露天电影,我永远的记忆。对电影特别着迷,电影让我模模糊糊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大人世界,有声有色,却又有魅力。炊烟像飘动的丝绸,缩住了安静的绿树和茅舍。小小的村,鸡不叫,狗不吠。只要放电影,从村头到村尾,从村东到村西,人人都知道哪个村来了电影,便翻山越岭,走好几个小时的夜路,也要去看电影。
我那年7岁,妈妈从田地里回来,饭也没顾得上吃,带着我去五里之外的桃李庄去看电影。我们去了之后,电影已经播放了,我们挤不进人群,只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影幕。一会儿,有几个女子尖叫起来,说有人摸她们。紧接着,两个村里的男人打起架来,乱石横飞,白刃相接,发电机被砸烂了,人群冲散了。我开始听到妈妈一直呼喊我的名字,后来,再也听不到了。我跟着村子里的人回到家。爸爸和哥哥已经回来了睡下了,我问爸爸:“我妈怎么没有回来?”爸爸说:“别管她,那么大的人,还能丢了。爸爸吹灭了灯火睡了。半夜我推了哥哥一把,黑暗中,我对哥哥说:“哥哥,我们去找妈吧,也许被坏人弄死了。”哥哥听话地帮我穿上鞋子,孤街没了浪人,深巷没了老猫,却都弥漫着孤独的味道。我们走遍了村子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妈妈。
第二日,我们刚起来。堂哥山城跑到我家对爸爸说:“你家婶子掉到旱进里了,快去看看吧,井底有水,估计没摔死。”我们跑到旱井边上,那里聚集了十里八村的农民,妈妈满脸是泥,扭动着湿漉漉的身躯,企图扒在光滑的井壁上,她想如壁虎一样爬上井口。我听见我的身体发出粉碎性的脆响就像它是一只被人踩破的鱼鲤。井口的人们指着井下蠕动的妈妈说:“这个女人肯定是趁着大家看电影的时候,偷偷去摘大队杏园的杏了,不小心掉在旱井里。”有的说:“他家的男人外面有女人了,她想跳井寻死,现在又后悔了。”十里八村的人都欣赏了妈妈的恐惧、绝望以及贪生怕死。妈妈像一只软体动物一样,用屈辱照亮了自己的无助。爸爸大声责骂着:“地里的豆子都被野兔吃了,你也不管,跳到井里享福去了。”哥哥一下伏在井口,大声哭喊着:“妈妈,你上来呀。”哥哥的哭喊,传递着亲情的温热。我一闭眼睛,纵身跳下几十米深的旱井。人们一阵惊呼,有人问:“谁把衣服扔下去了?”有人回答:“不是衣服,是她家的孩子。”
后来,我和妈妈被救上来了。妈妈腰椎受伤,躺在炕上三个月后才成下田干活儿。我却奇迹般地活了,没有受伤,只是晕厥了几个小时,保健员说我吓晕的。我问妈妈,那夜怎么掉到旱井里的,妈妈说:“妈妈饿晕了,眼冒金星,两腿一软,滚下山坡掉进旱井里了。”多少次又多少次,回忆把生活划成了一个圈,而我们在原地转了无数次,我早已原谅了自己对电影的痴迷,我却无法原谅爸爸那天的懦弱。后来我在北京酒仙桥卖了房子,希望妈妈来北京和我一起居住,给我做饭,我也不用请钟点工了。妈妈说放心不下爸爸,还有家里的菜地与一只老猫。有一次和妈妈通电话的时候我问妈妈:“如果有一天,飞机出事了,我从您的世界消失了,您会不会在半夜突然醒来,想我想到泣不成声。”我听到妈妈哭了,岁月的痕迹太深,多少哀怨变成云烟。
我与光阴一起经历了岁月的蜕变,便散了,淡了,可是关于童年的时光,却依然刻骨铭心。北京的黑夜,灯火星星,人声鼎沸,歌不尽盛世繁华。望家乡,山高路远,乌云蔽月,人迹踪绝,说不出如斯寂寞。妈妈,如果忽一日,您真的先我而去,我愿陪您枯骨成双,作别这场曲散人凉。
作者简介:原名马兰,笔名马枚素、素素、小马扎,安徽阜阳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舞蹈系,现在某航空公司工作。热爱读书、写作,在本平台发表过第一篇散文《他家死了个二丫头》,想着筹办出版第一本散文集《花落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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