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回去吗

从离开家乡的一刻起,人就坐上了不知驶往何处的列车。纵使回头,也只是经过,没有办法停下,更不要说回到家乡了。因为,树会老,墙皮会剥落,门缝会开裂。

我开着崭新的白色轿车缓缓驶入,右转,下坡,再右转。路面很窄,路边的黄杨长得很高,路旁的职工宿舍已经成了危楼,两层楼空无一人,窗沿落满了灰尘,窗户里面黑咕隆咚的。依稀记得我在这条小路上学习自行车,那个时候楼道会飘来大米饭的香味,偶尔还会有红烧肉的味道。鸡毛毯子弹被子的声音和拖鞋板板拍打脚后跟的声音,还有嘈杂的人声像煮开的热水一样咕噜咕噜着冒着。现在这里爬山虎几乎爬满了一面墙,连窗户都没有放过,彷佛过往成为了需要掩盖的不可告人的秘密。肆意生长的浓密的叶子,在近乎废墟的建筑上重新宣告着自己的主权,它们依靠时间终于赢得了这场拉锯战的胜利。

胜利又如何呢,植物过植物的生活,人过人的生活。爬山虎不会爬进屋子里,因为里面没有阳光。人也不会住到屋外,因为外面风很大,雨也很大。一间屋子隔开了人与自然,既是舒适的小窝,也是囚禁自由的笼子。我抬起的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敲起了老房子的门。开门的是一位有些驼背的老人,老旧的带显像管的大屁股电视还传来节目的声音。正对门的墙上挂着一对小夫妻的结婚照,下面还有小朋友在幼儿园获得的奖状。两个房间都被改作了卧室,放了两张大床。其中一间的屋顶漏水,天花板已经洇湿了,墙角的木头也有长时间浸泡发烂的感觉,正下方还放着一个盆子等水,垫了一块毛巾为了消去夜晚泉水叮咚的响声。另一间房间放着老人以及夫人年轻时期的照片,黑白的,穿着军装,衣领绣着红五星图案,非常神气。现在的老人满脸沟壑纵横,走路慢悠悠,说话都没有什么力气,彷佛这一间屋子就是他人生的最后一站,而年轻的孩子就像长了翅膀的鸟儿飞走了。

飞到哪里去呢,不过是从一个笼子到另一个笼子,我不禁有些悲观。从上下铺的架子床到老人现在的两张床,可以说老人已经为了幸福美好的生活努力了。老人的孩子从70平米的房子搬进120平米的房子,也可以说又是进一步了。但是当老人的孩子长大再老去,孩子的孩子会努力住进别墅,离开原来的楼房。人去楼空的时候,人该如何自处呢,努力积攒照片,拍摄视频,希望留住曾经的美好。可是当人伸手抓向空中的时候,除了空气,别无其它。更可悲的地方在于,越是努力,越显得徒劳。就像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也就只能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了吧。地球还是那个地球,石油工人吼三吼,地球晃都不会晃一下。时间就像洪水一样会冲刷一切,快乐的,痛苦的,随着江河汇入汪洋大海。

从离开家乡的一刻起,人生就踏上了虚无。虚无并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包含了太多悲欢,没有一样具体的东西能够承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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