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文人书法是全人教育的基本要求
近年推广通识教育的朋友，常自称是在发展“全人教育”。因为过去专家、专技、专业的分科教育，不只把人变成了“单面向的人”，还把人变成了碎片：除了手上拿着一种擅长的工具外，整个人其实皆如敲碎的石膏像，什么也不是、不懂、不会、不能做。提倡通识，就是要让人活成一个完整的人。
凡事若用现代语言讲，都费劲，全人云云也一样，对现代人都还得解释半天。其实就是古人说“君子不器”的意思。
“不器”是包含了这个人整体的胸襟、能力、识见、性情，所以考察时就不能从枝枝节节的知识、专业、技术去看。怎么看呢？同治四年十一月十三日曾国藩总结的观人口诀是：邪正看眼鼻，真假看嘴唇；功名看气概，富贵看精神；主意看指爪，风波看脚筋；若要看条理，全在言语中。
其实这还是讲得琐碎了。老辈人常说看人没那么麻烦，从他的字就能看懂他整个人。以测字法断吉凶，甚至成为社会上流行的方法。
书法与人格直接相关，就是这种现象最深也最真切的信仰或心理因素。历来劝人习静养心，都教人每天练练字，提高修养境界，没有说去烧陶画画做雕刻的。
在中国，文字包含形音义，书法也本来就是综合的文化表现和艺术，而不是现代写字工所以为的视觉艺术、造型艺术、观念艺术或什么。书家讲究诗文相发、文化与墨趣互通，写字既体现了自己的整体文化素养，也阐释着文化。如今科分类歧，传统书家风采才几乎断绝。
这种风采，是要在随机、随性的书写时，自然地就能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或让个人才情在词章中自然展露。如果没了词章之美，又少了性灵趣味，也没有学问与知识润泽于其间，那不是纸上一堆乱麻吗，书法云乎哉？
这道理不难懂，例子嘛，我从来都是这么做的，底下随手举两组。
一是我去年出版了一本《文心雕龙讲记》，编辑要我写张书签做小礼物。我想起《文心雕龙》谈文情之发，推源于物色，一时兴感，遂用鲁迅、郑振铎印的《北平笺谱》又写了几张。春兰、夏荷、葡萄、芭蕉，各有题咏。或用李商隐、唐彦谦、苏辙的诗，或自抒感。
题芭蕉，我说：“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影，从业缘现，此《维摩经》说也。王摩诘雪里芭蕉，喻意如此，岂古今不晓事文人所云云耶？”
（龚鹏程作品：物色摇情笺数种）
另一组例子是：五月我刚办过汉服文化节，可是我从前即曾在一批笺纸上评述过汉服文化，。当时说：有朋友在扬州“刻笺谱，余曰：我可笺之。遂取其冠服、乐器二种，杂识謏闻以为戏。此十二纸皆图冠服者。华夏衣冠，顷已凌夷，偶然释事，辄嫌辞费。”
（龚鹏程作品：冠服信笺十二张——公服，34 X 23cm）
《北史·魏孝文帝纪》云：“太和十年，始制五等公服”。或以为此即公服之始。非也。《世说》尝谓“王戎着公服，乘轺车，经遇黄公酒垆”矣。况《诗·周南·葛覃》已云：“薄污我私”，私即燕居服，与公服正相对称。后世诸史官仪、《舆服志》等所载朝服即公服也。治史者执公服二字出处以考起源，是以“爸爸”字始见于《广雅》，遂谓古人无爸，不知爸即父矣。
（龚鹏程作品：冠服信笺十二张——胸背花盘领大袖衫，34 X 23cm）
古人袍服，而袍与衫不同。袍袖端收敛，或装有祛口，衫则敞口也。且古人袖口均不甚大，魏晋始见大袖衫，襃衣博带、宽衫大袖，风行南北。如《洛神图》《高逸图》《北齐校书图》所见皆如是。斯则高士服食，乐其便于发散之故也。至于胸背盘领皆着花，且如此图所示实相大花朵者，唐以后始有之。明代多莲花、忍冬、牡丹图样，此仍明式也。
（龚鹏程作品：冠服信笺十二张——带，34 X 23cm）
《说文》：“带，绅也”。佩以巾带，又曰“带囊服舄”。则带即“子张书诸绅”之绅，束腰之大带也。于服制中，地位埒乎冠。故冠带成辞，总摄服装。《韩非·有度篇》言：“兵四布于天下，威行于冠带之国”，或曹操《露薤》诗云：“沐猴而冠带”者是也。然考之《墨子·公输篇》尝言：曾“与公输班角，解带围城”，则带或非大布，而系硬质皮带耶？《隋书·礼仪志》云：“领军提刃人乌总帽、袴褶皮带者，旧皆以为胡俗”，今乃知其未必然。若屈原《涉江》所谓“带长铗之陆离”，不与军吏皮带跨刀相似乎？
（龚鹏程作品：冠服信笺十二张——玄衣，34 X 23cm）
《周礼·春官司服》：“祭群小祀则玄冕”郑注云：“玄者衣无纹，裳则黻而已”。然自汉以来，冕服制度似皆不尔。衮冕皆玄衣，上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等，盖本诸《尚书·皋陶谟》也，所谓十二章服制，此图即如此状。私意以为玄衣之式，殆与玄酒同，或将与郑玄所说为近。《王制篇》曰“周人冕服，而养老祭素衣”，以孔疏：“朝服缁布素裳，缁则玄，故为玄衣素裳。”可见玄素互文，皆有以示其俭素。后世僧人缁衣，犹仿其意也。又崔豹《古今注》以龟为“玄衣督邮”，李时珍《本草纲目》因之，当是民间旧有此称，或亦为言玄衣者所宜知也。
（龚鹏程作品：冠服信笺十二张——内使乌纱帽，34 X 23cm）
旧者，男子丁年则冠，本无帽字，仅曰头衣，或称元服。其后士庶皆戴帽，草茎为里，纱为表而漆之，故色黑。唯皇帝自晋以来皆着高筒白纱帽，故赵宋邵博《闻见录》云：“宣王姜后免冠谏图，宣王白帽，谓此六朝冠也”。其余贵胄固仍乌纱与小民同。宋明帝时，司徒建安王休仁制乌纱帽，反抽帽裙，民间谓之“司徒状”，见于《宋史五行志》者，乃乌纱帽之新样式也，非谓乌纱帽起于此。隋唐以后，乌纱帽虽为正式官服之一端，而实贵贱通用。宋则加双翅，遂与民间通用者不同。元明而降，乃专指官爵云。
（龚鹏程作品：冠服信笺十二张——通天冠，34 X 23cm）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巍。
（龚鹏程作品：冠服信笺十二张——校尉交脚幞头，34 X 23cm）
幞头又名帕头、络头、帩头，即包头布也。包头后着冠，故《汉乐府．日出东南隅》曰：“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后则渐于内以木片铜铁丝顶起，肖帽而遂以代帽，打结于脑后或额前。校尉所御，原与帝王无异，乃乌纱帽折角巾之一类。唐时，皇帝以幞头硬脚上曲，僚属则有层脚、交脚诸式，世庶通行，而实可征古今之变。丘濬《大学衍义补》云“古者宾、祭、丧、燕、戎各事各有宜，纱幞既行，诸冠尽废”者是也。
（龚鹏程作品：冠服信笺十二张——靴，34 X 23cm）
李白奉召上殿，力士为之脱靴，最为靴史美谈。而李白亦最善于咏靴，其曰：“葡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青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正娇唱歌”，活脱少女着靴情状。其后写女子而刻画靴鞋，遂成通套。张祜《感王将军柘枝妓殁》云“画鼓不闻招节拍，锦靴空想挫腰肢”之类者是也。然余考之杜甫云：“羌父豪猪靴，羌儿青兕裘”。又白居易曰：“晚入东城谁识我，短靴低帽白蕉衫”。可知唐人男女汉羌，率皆着靴，其制、其俗，或与其胡化有关。唯鞋行于此，则别有说。谓靴乃孙膑制。膑，即其行业祖师爷，岁时祭祀焉。余忆李贺亦有诗云：“角暖盘弓易，靴长上马难”。则似马靴，又未必马上民族始乐用之，是其起源终不可知。而今存新疆孔雀河古墓，出土牛皮靴，靴长至胫，时代乃在三千八百余年前矣。
（龚鹏程作品：冠服信笺十二张——裙，34 X 23cm）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越女红裙湿，燕姬翠黛愁。东风柳陌长，闭月花房小。应会画眉人，抚镜啼新晓。
伤心南浦波，回首青门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龚鹏程作品：冠服信笺十二张——蔽膝，34 X 23cm）
六朝故事，一男慕女成疾。其母访女，女赠以蔽膝，命置男枕下。男痊可后，忽见蔽膝，大激动，竟吞服之。将噎死，遗言车驾从华山女宅度。比至，而牛不前。女知之，乃沐浴出，抚棺而歌。歌毕，棺开，女跃入而棺复合不可开，家人遂合葬之，且流传为乐府《华山畿》本事，为梁祝故事之先声。此蔽膝，《说文》或曰祎或曰韠，盖可布可革，从其风土时令。又曰芾，《小雅·采芑》：“赤芾斯皇，有玱葱珩”。《说文》即云：“韠也”，《诗·桧风·素冠》：“庶见素韠兮，我心蕴结兮，聊与子如一兮”，则咏韠者也。至于温飞卿《过华清宫》云：“斗鸡花蔽膝，骑马玉搔头”云云，则知后世乃多其用，此图亦其一端。
（龚鹏程作品：冠服信笺十二张——红罗裳，34 X 23cm
吴姬当垆新酒香，翠绡短袂红罗裳。上盆十千买一斗，三杯五盏来劝郎。花落不解留春住，似欲随郎渡江去。酒醒一夜怨啼鹃，明日兰舟泊何处？元，成廷珪《江南曲》。
（龚鹏程作品：冠服信笺十二张——笏，34 X 23cm）
礼，笏“天子以球玉，诸侯以象，大夫吕鱼须文竹，士竹”。非今俗言士卿登朝言事乃用笏也。其用象者，象牙；鱼须者，竟不知为何鱼。大鱼莫若鲸，而鲸无此硬须发也。后世铸金银、制墨，皆或采笏形，一锭金银曰一笏、一块墨亦曰一笏。而剧园戏单，点戏之牙板，亦名为笏矣。佛道教中，渊源又别。道士登坛，例持笏板为重要法器，佛教无之。然唐代王玄策出使中天竺，以笏量维摩居士故宅，仅十笏耳。大德所居，号称“方丈”也者，即由于此。可谓笏史之外篇。
举例之后，可略作说明者三：
一、 以上这两组，一主情，一说理，可以说明文人书家的基本写作状况。
举我自己的作品做例子，只是方便，也表示这是最低的要求。
二、现代许多人借口时代变了、文脉已断，逃避这种要求。要不就以放纵为潇洒、以懒惰为高明、以横行倒殖为创新；要不就说你龚鹏程是特例、是天才，这条路别人没法走。其实古代书家、文人、墨客，日常书写就是如此，所以是很低、很基本要求，没有谁是不能走、不该走的。我都做得到，诸位当然可以做得更好。
三、书写之兴于情者，有时可当诗话或生活随笔看；说服制、诂礼仪的，又不能是小学家、书呆子面目，得有清言和掌故之趣味。文人书家，意趣如斯，才可自全其天，不必与乱写字的书工残疾人等列。
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日本、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现为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