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王府一家人
在《红楼梦》早期抄本中有一个本子,书目文献出版社1986年影印,俞平伯题签,定名为《蒙古王府本石头记》,今简称蒙府本。
九年前已知,该府即西北边陲内蒙古阿拉善亲王一家,京城有豪华宅邸(紧邻恭王府),关涉塔旺布鲁克札勒(1870—1931)、达理扎雅(1905—1968)、金允诚(1906—1969)及爱新觉罗·载涛(1887—1970)等人,堪称红学佳话。详见拙作《蒙古王府本〈石头记〉递藏史述闻》。此文草竣后,断断续续又搜集到若干材料,兹予补缀,旨在加强加深对蒙古王府这家人的了解与理解。
蒙府本俞平伯题签
塔旺布鲁克札勒(字云樵)一译塔旺布鲁克甲喇,又名塔旺布理甲拉,俗称塔王。他是蒙府本的购买者,时当晚清,也是该本在蒙古王府的第一代收藏人。上海书店1988年影印《政府公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与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6年排印《民国政府公报蒙古资料辑录》(乌力吉陶格套编),都收有关于塔王的文献史料。下面抄引一则,即《拟将侍妾晋为塔旺布鲁克扎勒亲王侧福晋转呈袁世凯文》:
第八代扎萨克和硕亲王塔旺布鲁克札勒(塔王)
民国沿袭清朝制度,对于蒙古王公依旧管理严格,就连拔擢侍妾这样的私房细事也须呈报最高当局正式具文核准,未免叫人惊讶。贾雨村扶正娇杏、贾琏扶正平儿、薛蟠扶正香菱……皇帝是管不着也懒得管的。羁縻藩镇,巩固边疆,大总统袁世凯也不敢掉以轻心。蒙古王府的政治特殊性,于斯可窥一斑。内中“姜佳氏”即日后的太福晋姜静德(?—1953),达理扎雅(时年九岁)的生身母亲。文件里塔王的名讳“塔旺布鲁克扎勒”皆作“扎”,其实“札”更常见。
顺带一提,前些年见一位前辈红学家将塔王的名字写成“塔旺·布里甲拉”,凭空加了个间隔号,似乎“塔旺”为姓,“布里甲拉”为名,大错特错了。众所周知,塔王是成吉思汗的胞弟哈巴图哈萨尔之苗裔,属博尔济吉特氏,一作博尔济锦氏,古称孛儿只斤氏,如成吉思汗的姓名为孛儿只斤·铁木真。换言之,塔王的姓氏是博尔济吉特,不是什么“塔旺”。尽管蒙古民族极不在乎姓氏,往往有名无姓,我们也只能丁是丁、卯是卯。而今塔王已是红学人物,渐渐大名鼎鼎,红学界不宜闹笑话。
塔王汉文信札墨迹
蓝天蔚(1878—1922)字季豪,一字幼豪、秀豪,湖北黄陂人,民主革命家。据《蓝天蔚事略》,蓝将军殉难,塔王赠送挽联:“羡君当代完人,铁券分封,剑气千秋横塞北;今世谁为健者,黄粱入梦,将星一夜陨荆南。”(《蓝天蔚年谱长编》附录二)铿锵顿挫,笔采斐然,足证塔王的汉文学功底够厚实。他能排沙简金,慧眼识珠,年轻时便在琉璃厂书肆淘得蒙府本,非偶然也。他很重视子女的基础教育,曾给长子达理扎雅(字锐荪)延聘过汉、蒙、英、法诸语种的资深塾师,头脑相当开明。遗嘱长子袭爵,是乃达王。
达王与金允诚
论文艺素养,蒙古王府中还得数塔王的大儿媳妇,亦即达王之妻金允诚(乳名姝格)。她的丈夫是蒙府本在该府的第二代收藏者,她则是该本的签字捐献人。通晓书法、绘画、音乐、刺绣,尤精诗赋,有《爱吾庐诗草》传世。这部诗集,民国有萨镇冰手书石印本,当代有胡宗瑗注疏铅印本,可惜我都无缘获睹,但浏览过《阿拉善文学集萃》(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和《清代阿拉善定远营》(内蒙古科学技术出版社2017年版),那里面有《爱吾庐诗草节选》和《阿拉善遗文诗词辑》,能觅得金允诚的诗。现抄七律四首:
多罗格格兼嫡福晋,金允诚金枝玉叶,宝胄雍容,端庄曼婉,貌似很纤惰很脆弱,但她外柔内刚,禀性坚韧,颇具男子气概。若用红楼中人打比方的话,她不像绛珠草林黛玉,倒更像刺玫瑰贾探春。抗日战争期间,达王一家被宁夏军阀马鸿逵软禁于兰州玉泉山,金允诚的诗均写在此时此地。风神恬谧闲适,也含忧伤与愤懑,还时常流露出对破碎山河的难以遏制的关怀和憧憬。对仗工稳,音律协谐,辞藻丰懋,情韵澹宕,是具备一定的艺术高度的。其长女达倩芬(1927—2007)撰有《爱国诗人金允诚》,可参考。
不必讲金允诚的诗比薛涛的还棒,比冯小青的还棒,比顾太清的还棒;但可以讲,三十多岁的金允诚把近体诗写成这个样子,已属难能可贵了。还可以毫不夸张地讲,金允诚是一代才女,当之无愧,非仅天生丽质而已。她特别擅长七言绝句,作品较多,水平可观,恕冗繁不录。至于她英语对答如流,还翻译过英美散文,就甭提了。似此等绝代佳人,有门楣、有智商、有阅历、有胆识、有深蕴,喜欢品味《红楼梦》,喜欢保管《红楼梦》旧抄本,最终忍痛割爱,毅然将它捐给国家,是顺理成章的,是理所当然的,是一宗红学美谈。
附言:王年《蒙古王府〈石头记〉手抄本藏书捐赠记》为二〇一六年七月十一日中国政协文史馆讲座稿,含新信息。篇幅所限,此处暂未置喙。
2020年仲春亚特兰大旅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