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间房学校轶事
三间房学校轶事
□王培柳
三间房,确实是个小地方,随便一个路人在半道上碰到一条狗,居然能认出这是谁谁家的。
刚解放,曰三间房互助组,入社时,曰三间房大队,分田到户,公社改成乡政府,三间房大队也随之改成了三间房村。三间房的人都以为从此往后,就是三间房村了,然而一夕令改,村村合并,现在入村的路口立有一牌,书曰街南村三间房组。
村是大了,原来的村又变成刚解放时的组。倒是这街南村,三间房人都不习惯。大多认识却并不熟识原街南村的人,偶有熟识,多是血亲的关系,或是三间房小学的同学。
苏先生算是三间房组的第一代知识分子,若算到如今都有一百好几了。这个苏先生读过私塾,三间房小学就是他在解放后创办的。其实在解放前,三间房最大的地主嵇狗子爹嵇怀山曾出资让他兴办过私塾,招来包括儿子嵇狗子在内的十几个学生,待嵇狗子考上涟水公学,嵇狗子爹便时常忘记给先生供的口粮,学生也就渐渐少了。四八年淮海战役打响的时候,学堂里已经没有一个学生了,苏先生一家差点儿饿死。
在三间房这地方,解放后凡上过学的人,启蒙都是在三间房小学呢。私塾出身的苏先生,还算有老派作风,娶有两房太太,大太太徐夫人,三间房人都喊大奶,可惜死得早。二太太奚夫人,我们三间房的学生有喊她二老太,也有喊她二奶。我的同学小苏,就是奚夫人的孙子,但三间房都知道奚夫人一辈子没生养过。
奚夫人是个日本女人呢,她的那个日本鬼子老公就死在天皇读诏书的那天晚上,据说是剖腹自杀,三间房的人都传那肠子流了一地,挣扎了个把时辰才死,惨呢。驻涟水一带的日本鬼子被缴械后第二天统统拉到海州去了,而那些鬼子的家属,就如一顿盛宴过后落下一地的残羹剩饭,几个日本女人和鬼子的儿女都被仇恨的老百姓绑起来吊打。此时,恰巧苏先生大太太徐夫人正患肺痨,半死不活的,堂下三个小鬏又没人照应。苏先生便倚仗着地主嵇怀山的关系,央求政府放一个女人来他家烧饭洗衣。
这个日本女人的姓是苏先生给叫的,至于为什么姓奚,苏先生没说。奚夫人手脚麻溜,中国话说得字正腔圆而又柔声细语,很讨徐夫人的喜欢。可惜徐夫人命不好,整个人半瘫不能动,天天全靠这个日本女人侍候。而这个日本女人倒也能干,不仅把徐夫人伺候得利利索索,还让苏先生白天快快乐乐地去教书,回来又欢歌笑语。三间房的人,大多肚子还填不饱呢,根本没人关心苏先生家晚上门关了之后,屋里发生什么。
村里有人说徐夫人没死时,是不知道苏先生和奚夫人同床的。但也有说一个院子,怎么能不知道。
第二年清明差三天,港河南的还乡团来袭挠三间房。徐夫人和奚夫人正在捻线,这群坏蛋闯进来了。徐夫人当场就吓晕过去了,还好奚夫人认识当中两个曾做过“二鬼子”的家伙,好言好语半天才把这伙贼匪诓走了。奚夫人回屋看床上的徐夫人时,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发凉了。
徐夫人一死,奚夫人明言正顺地当起家来。
葬了徐夫人后,苏先生家的日子似乎一夜之间一落千丈。缺吃少穿也就罢了,此时三间房这一带也成战场了,常有港河南的炮弹飞到村子里炸开了,而涟水县城也有不少人逃难到三间房来。此时除了苏先生的大儿子苏大明到南京读书,一家四口天天关着院门,提心吊胆。
没过多久,涟水解放了,三间房也就太平了。
三间房的工作组把地主嵇狗子家的几幢房改成识字扫盲学堂,苏先生自然而然地成了教师。奚夫人不仅烧水给学员喝,还兼当教师呢。工作组干脆在这房子门口挂了块“三间房识字扫盲班”的牌子。第二年,牌子又换成“三间房学校”。
苏先生的女儿苏德芳和小儿子苏二明相继离家上了县城的中学,家里落下老两口,有点寂寞。苏先生算来比奚夫人足足大了二十五岁,两人商量来商量去,便托人给奚夫人抱来个还未满月的私生男孩。
奚夫人虽年轻,伺弄小鬏,倒挺利索的。男孩没出两月,养得白白胖胖的。这个自然叫“三明”的男孩,越长越可爱,很讨苏先生两口子喜欢。
“三间房学校”的牌子又换成了“三间房小学”,此时三间房还是两个老师,校长是苏先生,教师是奚夫人,苏三明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只不过奚夫人有时在下雨天又变成了给中午回不了家的学生当厨师。
金门炮战结束都十多年了,上级部门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说苏大明现在金门是个团长呢。
苏先生被关起来的那天,是惊蛰,䁔暖的阳光洒在三间房的村子里,菜地里的菜花黄漾漾的,耀得人眼发火星。几条土狗懒洋洋地卧在学校围墙外的草堆边上,紧闭的房门寂静得可怖,白天没有一个学生来。晚上,有人在围墙外边听到里面有哭声,三间房的人都估计是奚夫人。第二天下午,有人看到苏三明被他二哥苏二明带县城去了。
而在生产队养牛的嵇狗子也从这一天起,被关到大队部里。毕竟苏大明隐藏得很深,就是因为嵇狗子知情不报。那个县革委指导组长“葛眼镜”,天天一个人往苏先生家里跑,说是让日本女特务写反省材料。组长是戴眼镜,但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名。
苏先生反省一年,也就审查了一年,工作组也没发现台湾和苏先生家有什往来。苏先生被放了时,已经气息奄奄,没过两月,死了。
那晚,风雪肆虐,整个三间房都结冰了。
分田到户时,奚夫人没有土地,按政策是农转非。她戴着老花镜,依旧在三间房小学教学生。
三间房最风光的是分田到户的第四年,日本那边来人了,奚夫人的娘家堂兄找过来,带来一台电视机。村子里风传奚夫人要回日本了。然而,奚夫人没走,在苏三明上大学后,还一个人静静地生活在苏先生的老宅院里。此时,三间房小学撤了,村里的孩子们都到镇上中心小学读书了。
奚夫人去年才死,苏三明把她和苏先生合葬在一起。当时葬礼上居然有一个小伙子发问:“二奶死了,二爹什么时候死的?”当场有几个岁数大点的人笑起来,而且笑得很坏。
三间房的嵇狗子家,眼下只剩一排破墙烂瓦的空房子,而那几间曾经是教室的屋子亦已经塌了一大半。
王培柳,上海枫木纸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