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子患病归咎自身,母亲探视拒之门外,张纯如自杀前,已重度抑郁
我之所以这么做,因为我太软弱,无法承受未来那些痛苦和烦恼的岁月。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更加苦难……就好像正在溺毙于汪洋大海之中。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会把这种痛苦的一部分加于他人,尤其是那些最爱我的人。请原谅我。原谅我,因为我无法原谅自己。
爱你们的,纯如。
张纯如,一位风华正茂的畅销书女作家,震惊中外史学和文学界的人权卫士,在2004年11月9日,选择了饮弹自戕的方式作别这个世界。留给世界的,除了《南京大屠杀》这一重磅级的历史证明,还有因为见证过至暗的历史时刻而被无情淹没的绝望与悲戚。她在最后的遗言里恳请家人原谅她离去的自私,怯懦,无奈,绝望。回顾她短暂的36年芳华才明白,让人绝望的不是历史,而是人性。
图 | 张纯如
暴风雨前的岁月童话
“英文名就叫Iris,不管男孩女孩都叫这个。”
“Iris?”
“既是彩虹女神,联系天上人间,又是虹膜的意思,这是眼睛的重要组成部分。”
1967年,纯如的父母正在哈佛攻读博士学位,作为科研领域的佼佼者,他们的结合被无数人称赞,生物化学出身的母亲为纯如拟定了Iris这一美好的英文名,对尚在腹中的小纯如寄托了无限希冀,纯洁,美好。
张纯如幼年时敏感内向,不善于与小玩伴相处,被老师断言有语言学习困难。但是她自小喜爱阅读,绝对称得上是嗜书如痴,也逐渐在写作上展现天分,受到老师奖励。小纯如被家人呵护着成长,享受着无尽的关爱与宠溺,尽情地谱写着属于自己的少年时代。
父亲张绍进为物理学博士,母亲张盈盈为生物化学博士,具有强大“理科基因”的张纯如于1985年考入伊利诺伊大学,攻读计算机和数学双学位,不出意外的话,她会和父母一样,在理科领域有着突出的科研建树,成长为优秀的科学家或者卓越的专业人士。
但是这个轨迹在她大二的时候发生了转变,对文字的热爱让她重新思考自我,毅然改修新闻学。截然不同的专业环境和职业路径,一切都和之前的预想格格不入。不过纯如的父母是民主而又开明的,他们尊重女儿的意愿,支持她成年后的第一次重大决定。
图 | 幼时张纯如(右一)与家人合影
特立独行的性格在张纯如的人生路上第一次展现端倪,她不断地丰满着这一特质,但也为自己带来诸多阻碍。求职不顺,团队失调,野心勃勃的少年张纯如不愿意从基层做起,差点成为社会边缘人物,为填补这一时期的空白,她考入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攻读写作硕士,并于1991年获得该校学位,且与在伊利诺大学认识的电机系研究生贝瑞结婚。
爱情事业双丰收,这个时期的张纯如是张扬而又明媚的,也正是这几年的积累,让张纯如正式转战写作领域。
1996年她出版《蚕丝——中国飞弹之父钱学森传》,一经发布便收获了学界不菲的评价。
首战出师告捷,但张纯如并未止步于此,她如饥似渴地寻找着自己下一本书的选题,机缘巧合之下她将目光锁定在了一段历史——南京大屠杀。
南京大屠杀,在黎明到来之前
“纯如小时候常常问我们:你们在我这年纪的时候在干嘛?我跟她说,日军飞机常来轰炸,我曾亲眼看到很多同胞死去。”——张纯如父亲张绍进
父母口中的历史是张纯如自小听到大的故事,在见证史料之前,这段历史留给纯如的记忆只是好奇,遥远得不具有雏形。直到时间的钟摆来到1994年,她在一次活动中参观了南京大屠杀展,日军奸淫掳掠的形象对她的心理产生了极大的震动:
“被砍掉的头颅、被割开的肚腹、赤裸的女人被强奸者强迫摆出各种色情姿势、她们的脸扭曲变形......”
根据BBC调查,在日本文部省审定的整本357页的历史教科书中,记载1931年至1945年的内容仅19页,而“南京大屠杀”及“慰安妇”都只有1行,还是在“附言”中。罪恶昭昭,史书工笔却毫无记载。张纯如怒不可遏,她决意站出来,为这段饱受屈辱的历史证明,为金陵城无辜死去的亡魂讨回公道。
1995年7月,张纯如只身前往南京。她沿钱学森曾经回国的路线,从美国飞往香港,再转乘火车从广州来到南京。因为旅途奔波,一下火车便病了。可这丝毫不影响张纯如的创作热情,在南京的25天,她基本上每天工作10小时以上,拍下大屠杀遗址、纪念碑,寻访了多位幸存者。在此期间,张纯如还得到了《魏特琳日记》和《拉贝日记》等珍贵的史料,几经辗转她又联系到了拉贝的孙女,得到了珍贵的一手资料。
1937年12月13日,日军占领南京,其后的六个星期制造集体屠杀28起,零散屠杀858起,强奸和轮奸两万余起,26至37万中国人遇难,在日本士兵中,很多人展开了杀人竞赛。
这组数据触目惊心,张纯如面对着一张张记录着日军暴行的图片心生悲怆,压抑的情绪在她的心里蔓延,一遍遍折磨着她。除了采访被害者,张纯如还找到了当年的施害者。她找到一些还活着的日本老兵,对其进行采访。这样泯灭人性的做法实在令人费解,张纯如一遍遍地问着这些施害者:在南京,为什么你们会变成魔鬼?
“我曾经和一个日本军人交谈,他告诉我:他被教导,除了天皇,任何人的生命都毫无意义,任务重于泰山,而自己的生命则轻于鸿毛——他们被当成废物一样对待,进入了中国的首府之后,突然间拥有了比神还要大的权力。所以不难理解,在南京,他们把过去几个月甚至一辈子所受的压抑,以不可遏制的暴力形式爆发出来。”
日军的坦白冲击着张纯如的认知,屠杀,奸淫,原来是统治者的意志。暴行被扭曲成正义,人性泯灭成兽性,在征服的权欲面前,人性二字,渺小的如同指间的沙砾,毫无分量可言。
带着沉重的历史记忆,张纯如回到了美国。她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无边的黑暗里,找不到光明的出口。丈夫和她有着文化上的差异,无法理解那一遍遍的历史控诉,只觉得那是一个残忍的战争故事,一段已然过去的历史。
1996年4月,《南京大屠杀》一书进入到了最艰巨的写作阶段,张纯如写给母亲张盈盈的信里提到,她体重减轻、经常噩梦,头发一团团地脱落。她告诉父母,有时她必须起身远离那些文件,深吸一口气。
1997年12月1日,大屠杀60周年之际,《南京暴行:被遗忘的大屠杀》正式在全北美推出,一个月后,张纯如登上全球最权威的《纽约时报》畅销书榜,成为第一位年纪轻轻就登上该榜的华裔作家。
然而,与鲜花和掌声同时而来的,还有不断的恐吓和威胁。日本右翼分子相继对她发出攻讦,并在公开场合扬言伤害她的家人。张纯如秉持着身为国人的使命感,继续书写着历史,她坚持要与这段历史共存亡。
被黑暗吞噬,无人知晓的自我救赎
常年面对着残忍的历史材料,张纯如濒临崩溃,她承受着极大的精神压力,却又无法拒绝受难者的倾诉。为此,她尝试着养育新的生命以救赎自我。
2002年,她以代孕的方式生下儿子克里斯托弗。新生儿的来临为她的生活带来新的曙光,张纯如一度以为,她很快就要走出黑暗,属于历史和她的光明,马上就要来了。
可天不遂人愿,2003年,厚达五百页的《美国华人》一书出版,又一段新的军事罪恶被揭露。她因此声名鹊起,却又饱尝个中折磨无法脱身。许是在受孕期间精神压力过大,克里斯托弗没有像正常的孩子一样发育成长,她怀疑自己的儿子患有自闭症。
曾经爱情事业双丰收的张纯如,一时间陷入了绝境,她找不到理由来说服自己面对这样惨淡的人生,甚至对幼子怀揣着深深的愧疚,觉得是自己导致了这样的悲剧发生。
常年的精神重压,此刻的张纯如,已经是抑郁症重度患者,常常需要服用药物才能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父母想要陪她共渡难关,却总被她拒之门外。
母亲张盈盈在为其写的传记中提到,她总是带着鲜花和食物去看女儿,但总是连面也不曾见到,只能将东西放在门外。张盈盈对这一切深感忧虑,她担忧着女儿的病情,在惶恐中不安度日。
2004年八月,张纯如到外地采访,在某一天的半夜告诉母亲说自己已经三、四天没有睡觉,电视中出现恐怖画面,也怀疑有人监视迫害她。这段话让张盈盈忧惧更甚,她与家人将张纯如送进了医院的精神科,但服药后病情并没有改善。
九月下旬,张纯如失踪了大半天,晚上回家才知道她带了伏特加酒和安眠药在一家酒店投宿,在酒精和药物的作用下昏睡过去。这一切是张纯如自杀的前奏,家人隐约感受到了却不曾想悲剧发生的太快。
死亡,唯一的救赎
在1940年4月14日,魏特琳在日记中写道:
“我快要筋疲力尽了。以前,虽然工作进展缓慢,但还能有步骤地制定工作计划,而现在连这些也做不到了,双手也不听使唤。我希望能马上去休假。”
两周后,她神经失常,返回美国。1941年5月14日,魏特琳在美国寓所里打开厨房的煤气自杀。
2004年11月9日,张纯如凌晨在电脑留下给先生、父母与弟弟的短信,离家失踪,当晚近午夜,警察通知找到张纯如的汽车,发现她持枪自杀了。
两位为南京呼喊的女战士,以决绝的方式在天国相遇了。
张纯如的死亡震惊了全球,美国各家媒体相继报道她的死亡,所有人都在哀叹这颗文学之星的衰落,更悲悯她被黑暗吞噬的绝望。
“她想撑起整个的天空,但她的战场无涯,敌人难数……她牺牲了自己。”
——美国《侨报》
他们称赞她是人权的斗士,说她是中国的圣女贞德,可是,斯人已逝,再多的赞美,张纯如也听不到了。
“从之,纯如也”。家人的祈愿言犹在耳,可眼前人已是一抔黄土。在今天的南京大屠杀纪念馆里立着张纯如的铜像,她和那段悲怆的过去融为一体,后人纪念着她的勇敢现身,缅怀着她的无畏无惧。殊不知,在她最后的时光里,那些绝望与无助,从不曾为人获悉。我们阅读《南京大屠杀》,我们怀念张纯如,更多地,纵不能感同身受,也当悲戚与共。
文 | 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