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

胡家,是先后陈的一个自然村,与我老家新庄不到一百米的距离。

既然已经写了新庄,那么索性也写写胡家。因为胡家是我的外婆家,我的祖宗都在胡家。我童年时代的欢声笑语,也大多撒落在胡家的角角落落。

我小时候,胡家不是现在这副模样。胡家的屁股后面有一根尾巴,那是孝泉江的堤埂,是胡家的出入行路,是胡家连接世界的一根脐带。所以那时候,胡家人的门,开得有点晕头转向,东南西北都有。后来南边田畈里做了一条笔直的新路,于是胡家坐端正了,一律将门朝向了岙子岭,都开门见山了。

我前几年留意胡家的来历。胡家的胡,与赵家上京的胡,是同一个祖宗。而赵家上京的胡,则来自于金华永康。唐朝末年,一个名叫胡广的永康人,做了金衢节度使,后来这个金衢节度使胡广,不知什么原因,从金华迁到了赵家上京,成了枫桥胡姓的始迁祖。所以,追本溯源,胡家人的血管里,流淌着的是永康的血液。永康,多么吉利的永康,永远健康!永远安康!永远小康!

那么又是谁,从赵家上京迁到先后陈胡家?这个我不清楚。胡家没有家谱,真是一件憾事。其实做人做人,做到最后,什么都留不下,只留下家谱上一个干巴巴的名字而已。几百年后,当子孙后代寻根问祖的时候,他们会指着家谱上你的名字,说:这个是我的八辈子祖宗,这个是胡广几世孙,这个是胡家第几世。后代子孙若能常翻家谱,胡家就亲如一家了,因为胡家的胡姓人家,都是同源之水,同根之木。

好在胡家出了个有心人,他已经把胡家这棵树的生根、抽芽、开花、结果,等等情况,一一作了记录。这个有心人,论辈份我得叫“阿公”,就是胡家的胡和南。上次走路时碰到骑电瓶车的和南阿公,他停下来跟我扯闲白谈,无意中就说到了胡家的前世今生。当得知他在用心做着一桩胡家人未必知道的家族大事时,我立即变成了麦田里的麦子,面向个子高高的他,肃然起敬。

因为这件事真的很重要,事关“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往哪里去”这三个人生之问。

那么,根据胡家的现状,根据我的推断,胡家在孝泉江边落脚发祥,也不过一二百年的历史。胡家还年轻着呢。

(大胡家台门屋有点像它)

胡家的生长发育,显然比我们新庄要好,这从他的架势上看得出来。

胡家有大小之分。大胡家在埂脚,小胡家在黄瓜山。我不知道这样分的依据是什么,或是户数多少?或是辈份大小?我母亲说,她小时候还住在大胡家埂脚。

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大胡家的确很大。的确很大的标志,是大胡家有一幢高高大大的台门屋。当时无法形容它,现在知道了它形容词应该叫“威武雄壮”“拔地屹立”之类。台门屋正门朝东,紫气东来,门口镶嵌胡家大塘,南北各有偏门,两层楼房,白墙黑瓦,肃穆庄严。在我父母用黄烂泥盖茅草厂之前,它早已像个官老爷似的,端坐在那里,鄙睨着世间一切。它的大门是石框,窗户自然也是石窗。天井上空雕梁画栋,有我们孩子嘴里“蛮蛮蛮蛮……大”的牛腿。

这幢房子或是胡家祖宗的遗产,它比先陈的旗杆台门长得体面,而且风光。我懂事起,这幢房子里住的,也不是什么地主,而是无产阶级贫下中农,不是耕田,就是放牛。胡家既然没有出过官员,那么可以推测,胡家的祖宗以前是颇富饶的。

可惜这个台门被时代抛弃了,被主人嫌弃了,现在怕是连砖瓦的尸骨都不存。若是能挺到现在,它就是文物,就是古建。文化或文化,总是被时代杀伐殆尽。

大胡家往东,经过大塘,再经过一丘田,便是小胡家了。

小胡家从当时的住宅看,其实只有五份人家。三份在平地,两份在黄瓜山。我爷爷与外公两份人家,正好一前一后,一高一低。

那时候我太婆还在,住外公家左首房子。太太婆也健在,住外公家右首,一个独立小院。太太婆是三寸金莲,旧社会的缠脚女人。她晚年坐在家里,一天到晚手摇纺线机,把一团团棉花纺成一根全世界那样长的棉线。这个画面就这样缠在我的脑子里了,怎么擦也擦不掉。

太太婆的小儿子,我当然叫小太公了,当时难得见他的人影。直到前年我才弄明白,名叫胡英的小太公,解放前就是地下革命工作者,所以他后来成了离休干部。他与先陈的陈浪,在枫桥大庙旁边创办了农工民主党地下联络所——井井香烟发行所。可惜他已作古,要不然,定能从他嘴里挖出不少革命故事。

小胡家长得有些漫不经心。从又彩姨娘家左转弯,经过一道木槿篱笆,黄瓜山伸了一个懒腰,结果像一根南瓜藤,又意外地生出两份人家。一份是桥头汤永的老家,一份是赤脚医生汉华家。他们的房子都在山头,所以到他们家去,必须一脚一脚,昂首拾级,有点像爬梯子。现在梯子早磨平了,路边房子相连了,这大约就叫沧海桑田吧。

(晒场里晒谷)

现在,桥头、胡家已经肩并肩,大胡家、小胡家也手牵手,它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我小时候,他们是独立的。这就是家族这棵树一派繁荣的势头,用行话来说,叫做“瓜瓞绵绵”,藤缠藤了。

那时候,胡家与新庄,合起来叫“枫桥公社先进大队第二生产队”。所以胡家与新庄是个小集体,村民叫社员,社员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在分田到户前,胡陈两姓,步调一致,一起在社会主义的康庄大路上埋头苦干着。

对大胡家刻骨铭心的记忆,是那里的晒场。埂脚一排平屋,有四五间,那是我们二队的仓库。仓库门口就是晒场。晒场很大,面向田野。左边是水泥地,右边是烂泥地。烂泥晒场边,有一个关牛的牛栈厂,一个盛放氨水的氨水站。我太婆当年就是从氨水站跌下来跌死的。

夏天的时候,晒谷场热火朝天。从田里割起来的稻谷,被挑谷担的男人一担担挑到晒谷场,又被晒谷的女人播晒在“拼田”(竹制工具)上。女人先用扫帚轻轻扫去夹杂而来的草荫头,再用“推谷扒”(晒谷的工具)间隔去推晒,稻谷像浪花一样欢快飞溅,每推一次,稻谷就翻一个身,每推一次,稻谷就变一次色,在太阳的洗涤下,稻谷出落得黄橙橙的可爱。

太阳快要跌下山的时候,女人们从仓库里走出,俯身抓住拼田一角,拉起,转身,朝拼田对角方向走去,看上去像拉着一面红旗。随着拼田的卷曲,稻谷也翻江倒海聚扰在一起,啪的一声,拼田自动弹回原地。拼田的四角如此这般全部卷过,一坐稻谷的小山就形成了。稻谷装进一只只早就备好的箩筐里。女人开始收扰拼田,像卷麦锅烧一样轻松,一张大大的拼田,硬是让女人卷得粗细均匀,最后用绳子缚了腰。

活还没有完。接下来就用风车扬稻谷。几架身上写着“先进大队第二生产队”字样的风车,被女人的手摇得忽啦啦欢叫。瘪谷从风车的屁股里浓烟似喷出,在地上积成厚厚的雪。那些被扫拢在一起的草荫头,是要当作集体的财物分配给村民的,但它里面毕竟还夹杂着一些稻穗。于是在分掉之前,晒谷的女人会借用东南风,捧一捧,高高举起,再让它们慢慢跌落,风就把轻飘飘的稻叶吹到了一边,把稻谷和稻穗垂直跌下,成熟与不成熟、有用与无用、集体和个人,便被风分得泾渭分明。

一季稻下来,仓库里的谷早就堆得齐梁高了。村民看着仓库的粮食,一个劲地渴盼分谷,因为米桶早就空荡荡了。于是,在交齐公粮之后,便按人口进行分配。于是,晒谷场上就会排起一条长蛇,集体的稻谷哗哗哗地被写着“某某办”“某某置”的私人箩框吞完了。

那时候田地都归集体,由集体收获后再按人头分给村民,这叫平均主义。所以,大胡家的仓库和晒场,对村民是充满着诱惑的。除了分谷,还隔三差五分其它农产品,麦子啊豇豆啊什么的。

记忆最深的是年底分鱼,鱼是征天水库的鱼。鱼还没有到,我们一群孩子早就在那里望眼欲穿了。鱼一到,生产队按户分,人口多的鱼多些,人口少的鱼少些。那一堆堆鱼,从仓库门口排起,一直排到晒场的围墙脚。也不用秤,全凭目测,然后在每一堆鱼上粘张小纸条,纸条上写着户主的姓名。

鱼一年才分一次,都是胖头或鲢鱼,孝泉江里可没这么大的鱼。但年底分的鱼,暂时还不能尝鲜解馋,那是要做元宝鱼的,要请菩萨的,要当碗头的,要招待客人的。所以尽管当时兴高采烈地分鱼,但分来的鱼在剖洗之后,必须晾挂在灶台间的那个木钩子上。我们只能做猫,眼睁睁盯着它,却怎么也吃不到嘴里。

(看蚕)

小胡家的角角落落,都存进了我大脑的硬盘。小胡家黄瓜山西边,山脚是大茅坑,茅坑边是石碓石舂(我们叫“踏堆”)。山上则是一排平屋,最西首的一间平屋里,当年住过知识青年陈小珍。

陈小珍与我大伯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所以陈小珍后来成了我的大妈妈,我大伯后来自然就住进了这间小平屋。现在他们两个早已在阴间相逢了,但他们没有白头偕老的爱情以及我大伯终生不娶的结局,成为小说一样的谜。

小平屋与我爷爷家之间,那里还有三间平屋。这三间平屋相当于第二生产队的村部。那时候,这三间平屋有个称呼,叫做“蚕室”。

蚕室的使用频率很高。晚上这里是生产队记工分的场地。生产队会计坐在这里,等候社员前来报工分。我家父母的工分,基本是我去蚕室报的:今天父亲割稻,母亲晒谷;昨天父亲挑谷,母亲割稻……蚕室有时候也用来开会,小队召开社员会议,里面坐得下全体社员。譬如当时生产队评工分,谁评十分谁评八分,都是在蚕室宣布,那么,蚕室里也就难免吵吵嚷嚷、众声喧哗了。

蚕室最主要的功用,当然是看蚕。蚕事一年两次,看过春蚕,还看秋蚕,这件事曾牵动了我童年的好奇。村里的妇女轮流到蚕室看蚕。我常常得空,倚在蚕室门口,闻漂白粉扑鼻的气息,听蚕儿沙沙地啃叶,以致馋得在桑叶里寻觅遗漏的桑葚,更在倾倒出来的蚕屎里搜寻与我一样发育不全的被遗弃的蚕儿,并细心研究它的五脏六腑。

最有趣的是蚕室里做蚕山。蚕到了吐丝的前几天,它们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并且不再吃桑叶,最后开始绝食,一动不动傻傻地等待着。此时,就该上蚕山了。蚕山是稻草扎成的,小小的,一顶顶像雨伞,满屋子地面上不断连绵。然后取来蚕,让它们爬上蚕山。蚕真的爬上了草山,头摇来摆去,寂寞难耐的样子,然后嘴里开始吐出丝来。一圈,一圈,一圈,柔柔的、亮晶晶的丝,慢慢将自己包裹起来,包成浑圆的茧,蚕想与世隔绝,它们终于作茧自缚了。结成的茧挂在一只只小山上,蚕在里面变成了蛹,留给人们大片耀眼的白色与丰收的欣喜。

如今重温,那蚕室的气味,那看蚕的细心,那做蚕山时的热闹,却还像桑叶的经络那般分明,那般分明。

(石碓,我们叫“踏堆”)

我是胡家的外甥“大老爷”,所以我的童年大部分在胡家完成。我的父母顾自己挣工分去了,就把我放在胡家,让我一天三顿在爷爷或外公家候饭。

啥叫“候饭”?就是做不速之客,当爷爷或外公家快要掀开锅盖准备吃饭的时候,我会准时出现,傻乎乎站在门口,用沉默向他们宣告:我就是来吃饭的!后来我知道什么叫难为情了,于是开始学乖,不再空着两只手,而是顺便在黄瓜山上捡一捧柴,以示我不是只会吃饭的饭桶。这个捡柴候饭的意图,后来被我小爹看穿,所以这个情节一度成为他们的谈资。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已经八岁,上小学了。爷爷的音容笑貌在我脑海里早已化作乌有,但爷爷捏的饭团,那香味,那滋味,至今还留在我的鼻孔和齿颊。

那时候新庄与胡家之间,是黄瓜山脚的一条机耕路,像一根随意抛撒、没有拉直的绳子,曲里拐弯。幼小时,我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抓着他的头发,往返新庄与胡家。等我能跑能跳,独自行走时,这条机耕路就成了我的拦路虎。山边的坟头和骨洞,总是向我露出狰狞的面目。白天没啥关系,一旦夜幕降临,就成为我的一段心惊肉跳,我想我后来短跑那么快,一定与小时候怕屁股后面有鬼跟着有关,我拼命跑,拼命跑,就把短跑练出来了。

我们通常被大人骂作“油皮糖”,真是一点不假,真的连脚步都是油滑的。一天,我走着走着,就勇往直前地蹿进了一个茅坑,那是又彩姨娘家屋横头的深茅坑。幸亏我蹿进去的时候,刚好被建木阿舅看见,建木阿舅见义勇为,将我从茅坑里拉上来。所以建木阿舅是我的救命恩人。建木阿舅许多年后带着他女儿来找我,想让我帮着寻找工作,可惜我没有把事情办好,现在想来觉得挺对不起他。

可能是古时候的习俗吧,掉进茅坑的那天晚上,我拿着一只空碗,到又彩姨娘家门口去讨饭。讨饭是形式,去掉跌进茅坑的晦气才是目的。所以从形式上讲,我也是讨过饭的讨饭佬。

我也“搞世界”(淘气),老是对和松阿公家园子里的那棵梨头树垂涎三尺,几次想越过篱笆去,想偷个梨头吃吃,但终究不敢。那么,我只好到黄瓜山的菜园里下手,有萝卜的时候拔萝卜吃,有番薯的时候挖番薯吃,有玉米的时候拗玉米梗吃。所以,我对胖墩墩的黄瓜山印象很好,对于胡家人种在那里的庄稼,我比任何人都要了如指掌。

胡家人都是我的长辈,年长的我都叫阿公,年轻的我都叫阿舅,是从我娘这里排的辈份。那时候生产队会计是仁木,我常常仁木阿舅长仁木阿舅短,拍他的马屁,无非就是想分稻草时他能先分给我,或者顺便多扔给我几脚稻草。

现在,我都五十出头了,他们也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的,竟都变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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