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米娣:我演《痴梦》的体会和表现
京剧折子戏《痴梦》系由昆曲《烂柯山》一折改编而来。其大意为崔氏抛弃了贫寒的丈夫朱臣而改适张姓屠夫,因不堪后夫凌虐出逃,寄食于女邻。一日忽闻前夫经魁高中,任职本郡太守,不禁悔恨交加,自怨自艾,昏然入梦。则朱买臣遗使车马迎归,霎时凤冠压顶、霞帔加身,一派旖旎风光,俨然是一位朝廷命妇。得意喜极之际,忽张屠夫盛怒排闼而入,一斧猛击案头,崔氏骇极摔醒,则只见“破壁残灯零碎月”,不复“珠围玉绕锦绣身。”
这基本上是一出独角剧,戏较冷,既无金戈铁马的煊赫声势,又无回肠荡气的爱情纠葛。而崔氏这个人物就更难把握了。她与我饰演过的诸多古代女性,如忠于爱情的苏三、威武不能屈的赵艳 容、《团圆之后》中三从四德的柳氏、腼腆娴静的宦门千金程雪娥、或“别有幽情暗恨生”的弃妇杜十娘等都对不上号。对我来说,塑造这么一个不喜不悲、既喜又悲、又带点嘲讽色彩的人物,是个崭新的课题,真得费点心思琢磨。
崔氏生活在封建社会的底层,她既不甘受贫又好吃懒做,命运之神并不因她背弃贫穷的丈夫而稍赐颜色,竟是每况愈下,后夫对她除能满足一点口腹之欲外,日常功课非打即骂。对这样一个可怜复可悲的人物,我觉得不能只是简单地表现她虚荣、势利、愚昧、浅薄的一面,崔氏的秉性,得从当时的社会背景和她生存条件去分析。封建社会的女性是被剥夺了人身自由和求职权力的,她只能依附于男人,如果说崔氏命运中还有悲剧性的一面的话,那么,造成这个悲剧的根源就正是当时的封建宗法社会。她要活下去,并想过得好一些,实在也无可非议。她的改嫁仅是为生存而非淫奔,更无青楼卖笑之类的劣迹,从道德标准衡量,她尚未滑得太远陷得太深,更何况她还有其自责反省的一面呢,剧中她唱道: “我本当一马一鞍守本份,悔不该先后嫁了两个丈夫,朝秦暮楚传为笑柄,空惹的千人唾骂万人嗔”,“嫌贫爱富终害己”等就足以证明崔氏的忏悔。其人性的扭曲和变形,自有其深刻的社会根源。就此而言,崔氏作为一个艺术形象是具有一定典型意义的。如把她处理成一个活报剧人物,那就失之浅薄了,对这样一个可气又可怜的小妇人,在受到谴责和调侃的同时,是否可网开一面,给予哪怕一丁点儿同情和理解? 对于我所饰演的这位剧中女主人公,我就是这样把握和理解的。就者说这就是我对她的“体验”吧。
既已“入乎其内”就得“出乎其外”,戏曲演员的最终使命是表演,到底要运用什么样的艺术手段亦即戏曲表演程式去塑造,或说是“表现”自己所“体验”的艺术形象呢?
常秋月演唱的《痴梦》
全剧四十分钟,全是描绘女主人公的心理活动和感情跌宕。对这个没有什么大的曲折情节的独角戏,要想完成角色使命、吸引住观众,心里可没准儿。好在此前我曾向上海昆剧院学习并演出过昆曲《痴梦》,又得益于著名京剧演员孙毓敏先生的亲炙。珠玉在前,邯郸学步就有“范儿”了。
崔氏上场,是给观众的第一印象,人物的气质心态如在此恰当展现,角色使命的完成就占了先声夺人的优势。于是我根据崔氏背夫潜逃又畏人言、处境尴尬与悔不当初的矛盾心态,把初次上场处理成: 幕后吟唱完“断雁听西风,寒蝉自悲鸣”,侧身捏腰巾在极冷寂的小锣中上场,“打台——令令台”,懒洋洋地吃着花生豆移步至“九龙口”,侧身亮相。这时我用的眼神是忽焕发出光彩——那是剧中人对美好生活的期望与幻想。一瞬间又黯然了,她仿佛看到街坊邻居们对她指指戳戳数落着什么。哼! 笑骂由人,谁还管得着吗? 于是不屑一顾地扭脸、撅嘴,在小锣一击中扔腰巾。似乎这一扔要把所有的烦恼、懊丧都扔掉。哎呀,老娘精神又不济了,美美地伸一伸懒腰舒展舒展吧! 然后转身归坐。我通过这些细节的表演,把崔氏好吃懒做和百无聊赖的心态大致勾勒出来了,每演至此,静场的台下不时传来窃笑之声。说明观众已经“接受”了她,并和我一起进入了戏。
归坐后的独白及唱段“含悔恨暗出走无处投奔”是对尴尬往事的回忆,表达出她无可奈何的追 悔之情。唯有“悔”之一念,才能“体现”出崔氏这个矛盾型人物。若她冥顽不灵,无一善念;或是直到知道前夫发迹才吃后悔药就构不成崔氏这么个艺术形象了。
当见到二公差的迎合搭腔,俨然一副市井妇人好管闲事的架式,乃至闻知前夫高中发迹,这下可蒙了。七荤八紊,怎一个“悔”字了得,又怎一个“恨”字了得。她开始入戏了,剧名《痴梦》,即痴心妄想之梦。为了表现其痴,历来演员们都在剧中的几笑上下功夫,根据各自的理解,笑出不同的心态,从而升华人物的性格。
对于这几笑我自然不敢轻视。我的处理是: 当崔氏证实朱买臣做了本郡会稽太守,念道: “如今这夫人稳稳当当是我做的……是何等欢喜、何等快活。”这之后是得意忘形的大笑,这一笑要笑出崔氏的浅薄、无知、愚昧。明知这种快活已不属于她,“覆水难收”,却心存侥幸。这是一种“傻”笑。崔氏不愿正视现实,一心想圆荣华梦。回忆昔日夫妻情,一厢情愿地认定前夫必念“一夜夫妻百日恩”,因而由此产生妄想,发出的“嘻嘻……”笑声是一种“痴”笑。
当恶梦惊醒,由“梦里荣华化云烟”回到“空对破壁残灯月不圆”的凄凉现实中。时而神情恍 惚,双手摸头,好象凤冠霞帔在身。时而清醒,分明破衣烂衫,蓬头垢面。一阵痛苦的抽泣过后则发出一种比哭还难听的“苦”笑。最后在阵阵“狂”笑声中,神经失常地跌跌撞撞下场。我之所以加上这种“苦”笑,力图使人物给观众留下回味和思考,让观众在嘲讽批判崔氏的同时也给予角色适当的同情和理解。因而每演至此,台下必有强烈的反响。
此外如何运用技巧程式刻画人物,如何调动一切艺术手段来“表现”人物心理,我亦做了大胆的尝试。如崔氏梦中见到凤冠霞帔的爱不释手、手舞足蹈,我在《南梆子》的过门中踩着小锣节奏,加上“花梆子”表演的运用,恰到好处地展现了崔氏欣喜若狂、急不可待的心理;当梦醒后神智错乱,我用了整冠、抓袖、小生台步等夸张表演来刻画崔氏失常的“洋洋得意”;当自责时回忆起母亲的教训,我又用大嗓模仿老旦念白。这些手段不但绘声绘色、惟妙惟肖地突出了人物心理,也合乎中国戏曲的表演特点。使本来很冷的一出独角戏变“热”变“活”起来。
作为一个在舞台上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中年演员,对自己饰演的角色不能照搬前人不误,得有自己的思考和创见。我演的《痴梦》当然有对前辈艺术家的继承,也有自己的“体验”和“表现”。真正地把人物吃透、磨合得恰到好处,那可是大学问。作为戏曲演员来说,这便是最高境界了。然而我实在难以企及。但坚信只要锲而不舍地钻研,击水三千,或许能更上一层楼吧!
(作者系湖南省京剧团国家一级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