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二种解读认为这是海子的诀别诗 最近这些年出现了第二种解读，因为很多人发现了不对，这首诗写完不到三个月，在1989年的3月26号的时候，海子就在山海关卧轨自尽了，他怎么可能在前面这么短的时间里写那样一首温暖的诗呢？第二种解读，首先他看重的就是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的“只”字，然后他还找到了这首诗的其他的一个关键的地方，就是这首诗开头的一句“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中国人都知道《明日歌》，“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明天是可以不当言当的。既然要做一个幸福人，为什么不从今天做起呢？四、我的第三种解读我今天要讲的，是我认为的第三种解读。我的解读看起来好像是前两种解读的调和，但是我认为我并不是为了调和而调和。1、我产生新的解读的契机说第三种解读前，我要先讲个故事。那是2006年，我因为骨折卧床，就请我的一个学生帮我打印这首诗，这首诗是有一个写作时间的，是1989年1月13号。结果这位同学粗心，他给我的版本把13号错打成了1989年1月1号，这个错误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有时候我们读一个文本，我们和文学作品之间，其实就像人和人之间是有一种缘分的。因为这一个错误，我看到了1989年1月1号，于是我桌子一拍，我突然就觉得我懂了。1月1号是元旦，元旦就是岁末年初，岁末年初的时候，人总是会多想起一些什么来的，会想想过去，会想想未来，会有些惆怅，也会有一些憧憬，所以海子的这首诗就是写在这样一种情境下。当然事后我一想1月13号也还是岁末年初，所以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实话实说，看1月13号和看1月1号感觉就不一样，这个是事实。2、最重要的提示实词是“尘世”而不是“幸福”再讲一个故事。2006年我有一个马其顿的研究生，她在台湾学过汉语，这个女孩子在语言上很有天赋。我让她看这一首诗，我说肯定有一个词语你是需要去查字典的，这个词词义是什么你可能不清楚。果不其然，她找到了这个词，这就是这首诗的倒数第二句，“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尘世”，灰尘的尘，它是前鼻音，而不是城市。我们后来编教科书的时候，把它就做了一个注，它是佛教的道教用语，指的是人世间，指的是现实世界，所以这首诗的最重要的一个实词，提示着解读方向不是“幸福”，是“尘世”这个词。3、海子在生与死之间的纠结我们平时岁末年初都会想起一点，多想起一点什么，而海子在这首诗里想的事比我们想的要大，这件大事用哈姆雷特的话来讲，就是To be or not to be，生还是死。我们先把整首诗快速地读一遍：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海子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海子进入这首诗的时候，是想着生，还是死。其实用一个词形容，就是纠结，就像一个钟摆一样，海子是一会儿摆到to be，一会儿摆到not to be，就是这样摆来摆去，用现在的话来讲，可能就是忧郁症了，摆得太多。4、海子在诗中一度拥抱了世俗生活很显然，第二种解读认为他的起点就是not to be了。而我说在这首诗的过程里，在这首诗的内部，他是从to be开始的，“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海子那个时候，说这一句的时候，是想做一个幸福的人的。当然也还是埋下了一些隐忧，是从明天起。但我认为这首诗的起点，海子的喂马，劈柴，周游世界，粮食和蔬菜，是有对世俗生活的拥抱的。
另一方面，这首诗有很明显的八十年代后期的影子，他和新写实主义小说，比如刘震云的《一地鸡毛》，那些小说的背景有关。八十年代末海德格尔已经开始在中国的知识界有点影响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和诗意的栖居这个意向是有关联的。而粮食和蔬菜，如果我们海子稍微读的多一点的话会知道，粮食和海子的一个核心意向是有关联的（在海子眼中，麦子和麦地是生命的来源），如果我们对海子稍微再熟一点的话会知道，海子有一首诗，有一个副标题叫以梦为马。所以海子这首诗，他的起点是要做一个幸福的人，但是他要的这个幸福其实是既有世俗的日常的生活，也有超脱的那样一个周游世界。5、海子也会分享自己的幸福感我们再看这首诗的第二节，“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你看海子那种幸福感，和我们一样，他是要与人分享的。“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他发现亲人不够用了。然后到了诗歌的第三节，人已经不够用了，“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给河、给山取名字，这个是圣经的开头。上帝说要有光就有光，是要给河、给山取名字，他要有命名权。换句话说，海子的那样一种幸福感，他是属于很膨胀的，或者说他是那种喷薄而出的，首先是亲人，然后泽披到所有人、每一个人，然后到了千山万水。6、海子最大的幸福是他不纠结了第二节里面这个幸福的闪电是什么意思呢？海子是说要做一个幸福的人，然后我说那个幸福，是既有日常生活的、世俗的，也有超越的，但是在这首诗里面，对于海子而言最重要的幸福，你们知道是什么吗？是海子像我发现了这首诗的秘密一样，拍了一下桌子一样，他也拍了一下，在to be和not to be的纠结里面，海子不纠结了。你们纠结过吗？纠结的人难受吗？但是一旦你不管怎么样，做出一个选择的时候是不是心里爽了？所以“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认为在这首诗里那个幸福是如此的具体，就是海子不纠结了，他做了一个决定，而且是做了一个生的决定。当然了从不纠结的角度，如果做了一个not to be的决定，他也是爽的，更何况他还做了一个to be的决定。7、慢慢的斗转来临好，你看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海子的情绪是不是在接着往上走？“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这一句就来的如此的自然。但是我要告诉大家，这首诗的转折正在慢慢的来也。大家想一想陌生人从哪儿来？陌生人这个表达从何而来？从这个诗里来看，陌生人等于每一个人减去亲人。所以我说这首诗的文本的脉络和机理是如此之清晰，情绪是不断地在往上走，但是走着走着就是一个好像是一个矛盾的表达，慢慢的斗转正在降临，“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这句话好像太朴素了，太普通了，我们现在写毕业留言的时候写出这一句来，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文青。8、文学语言最重要的是准确但是我要告诉大家，其实文学语言最重要的不是漂亮，是准确，“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海子觉得这个意思是对的。接下来第二句出来了，“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话也是套话，也无甚大雅，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当时卧床，我也没办法去读更多的材料。但我要告诉大家，我当时判断出来，海子说这一句的时候，他是脱口而出。但是话一出口，我的妈呀，不对了，我觉得海子肯定有过失败的两性交往。现在有一种解读，认为海子是因为女人而自杀，这太对不起海子了。当然还有一种认为海子完全是死于形而上，我觉得可能也太高了。9、“你”的出现意味着人我之别我的解读，这个有情人终成眷属，既是一个世俗性的事实，但是又是一个象征。这一个事实象征了或者提醒了海子的更深层的意识，就是我海子，和世界上的芸芸众生们，是不一样的人。这芸芸众生就是指我们，芸芸众生是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就是可以在尘世获得的。“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的这个“你”的出现。为什么这样讲？我们现在回到我最初那个关键的问题，就这首诗在海子那儿是一首有关to be和not to be的诗，他在做一个生与死的抉择。对于海子而言，to be意味着什么？to be意味着他就和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是一样的，我海子是融入，容身于所有人里面的。但是第二人称“你”的出现是一个关键，你一旦出现意味着什么？就意味着你和我之间的分别，我称之为叫你我之辨，辨别的辨。所以我们再换一个词，叫你我之别。所以他一开始是选择了to be，而且非常的高兴，情绪越来越高涨。但是当“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这个“你”出现的时候，尤其是“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话出来的时候，触动了他的内心的隐忧，既是形而下的，又是形而上的。这使他充分地意识到，原来埋藏在他心底的是什么？就是海子不愿意和芸芸众生们一样，这个to be就变成了是“你”。因为有了“你”，把海子内在的那个“我”给呼唤出来了。所以才有了最后一句，“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10、解读后的完整流程所以看清楚这首诗的一个流程了吗？从to be开始，从像芸芸众生那样活下去开始，海子为此感到无比的兴奋，与亲人分享，与每个人分享，然后陌生人也要祝福。结果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后来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这句话一旦出现，海子转过身去了。所以这首诗从to be就这样非常符合逻辑的，甚至可以说是出乎海子自己的符合逻辑的走向了not to be。五、我的解读带来的两个后果在我的解读里面，带来了两个后果，一个后果是我认为海子写完这首诗，他走向死亡的那个决定已经不可避免的发生了。他已经想to be了，然后按照他的内在的逻辑，还是走向了not to be。第二点是什么，我觉得海子最后选择了not to be的时候，他是非常的从容的，是非常的平和的。为什么这样讲？是因为在海子的这首诗里面，可能他从来没有过的空前，也许也是绝后的，他拟想了芸芸众生们的那样一种享受尘世的幸福生活的那样一种状态，他也拟想了自己对这样一种状态的享受，因为他有了这样的拟想，有了这样的体会之后，他也能够理解你们的选择，也的的确确是一个值得的选择。但是我还是更愿意做我自己。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来讲，海子最后“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时候，我认为他的心境是非常平和的。所以我有时候会加一个尾巴，我说海子最后选择了卧轨这样一种自尽的方式，和跳楼还真是不一样，说明他是愿意非常充分地体验那个死亡的来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