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弃。
1
“哥,你说句话,咱爸这病,是治还是不治?”妹妹杜瑶眼巴巴地望着杜铭。
杜铭猛吸一口烟,烟雾笼罩着他的脸,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情绪。
两天前,父亲一早上起来发现腰部以下失去知觉,怎么动也动不了,杜铭吓坏了,马上把他送往医院,做了一系列检查后,主治医生把他叫到办公室,指着父亲刚拍的片子对他说: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啊,老人家的检查结果不太好,初步判断是前列腺癌晚期。
杜铭一下懵了,父亲身体一向挺好,六七十岁的人了,常常骑个自行车说走就走,满口牙就掉了两个。他生活规律,早睡早起,不抽烟不喝酒。妹妹杜瑶常私下里说:咱爸这个样子,活到九十多不成问题。
可世事难料,他怎么也想不到父亲居然会得上这样的病。
“医生,那下一步该怎么办?需要手术吗?费用大概得多少?”杜铭问。残存的理智支撑着他,让他尽量平静地问出这最迫切的两个问题。
医生说:就目前来说,癌细胞还没有扩散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做手术的话预后还是不错的。曾有一个病人跟你父亲差不多,做完手术十年还活得好好的,但人家年轻,才四十多岁。你父亲现在都七十了,如果做手术,不知道能不能下得了手术台。后续化疗的话,副作用也很大,不知道老人家能不能抗得过去。
“那到底是手术还是不手术啊。”杜铭急了。
“这事儿你们家属自己要考虑清楚,手术加上后续的化疗费用,估计得二三十万,也不一定能保证效果。如果保守治疗,老人家估计还有八个月到一年的期限。”
杜铭顿时为难了,利弊各半,让他如何选择呢?他只好找妹妹商量。
杜瑶说:哥,这事我听你的,你说手术咱就手术,需要多少钱,我会尽全力配合。可怜咱爸,辛苦一辈子……
杜瑶说着又要哭。自从听到父亲生病的消息,她的眼泪就没断过。
杜铭安慰地拍拍妹妹的肩,杜瑶的话相当于没说。但她毕竟是出了嫁的姑娘,让她拿主意,确实也为难了她。
2
俩人商量了半天,也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杜瑶说:哥,你都在这忙乎两天了,先回去休息会吧,晚上我守着咱爸。
杜铭这两天几乎没怎么吃东西,也基本没合过眼,父亲的病太出人意料,打乱了他生活的节奏。此刻他急需要静下来好好理一下思路。
离开医院,杜铭慢慢地开着车。
父亲一向最疼他,小的时候,最喜欢把他扛在肩上。杜铭妈脾气不好,常常一言不合,扫把和拖鞋齐飞,父亲则温和得多,每天下班回家,都会给他带些小玩意儿,竹蜻蜓,图画书,有时是一个糖糕,一个苹果,总是让小小的他欢呼雀跃。
后来他上了学,调皮捣蛋的事没少干,每次老师叫家长,他都盼着上父亲去。因为父亲除了在老师面前表态回去要好好教育他,从来也没舍得打过他,最生气的时候,也只是在他头上胡噜一下。
母亲就不一样,每次不把他揍得哭爹喊娘决不罢休。
想到这些,杜铭强忍在眼眶里的眼泪终于蜿蜒而下。
杜铭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晚上九点,8岁的大女儿正乖巧地在屋子里写作业,未满周岁的小儿子已经睡了。老婆素洁见他回来,赶紧给他拿毛巾擦脸,看他满脸疲惫,素洁还是忍不住问:你和杜瑶到底是怎么想的?咱爸这病,是治还是不治?
作为儿媳妇,她知道自己最好不参预杜家兄妹的决定,可是,这关系到她这个小家庭以后的生活走向,她不得不问问丈夫的打算。
杜铭心乱如麻,他们两年前才买了一百平的学区房,几乎掏光了家底。小儿子去年出生的时候,又患上了新生儿肺炎,在保温箱里住了快一个月,又花了两三万。三个月的时候去体检,医生说孩子肌张力过高,让去省妇幼治疗。每两个月去一次,每次需住院十天左右,基本每次都得花个七八千。
他们不舍得住宾馆,一家三口,就挤在医院的走廊里。
杜铭一个月工资五千多,老婆三千多,除去基本的生活开支,几乎每个月都在负债。
妹妹杜瑶也好不到哪儿去,自从生了孩子,她就成了一名家庭主妇,全靠妹夫当小学教师那三四千块的工资。
父亲虽然有医保,可大夫说,这个病只能到省会的大医院去做手术,费用只能按百分之五十来报销,还有很多进口药根本报不了。那么,如果要给父亲动手术的话,他们至少要准备二十万左右的现金。
想到这里,杜铭胡乱擦把脸,对妻子说:你让我好好想想。
3
躺在床上,虽然困得不行,杜铭的脑子却异常清醒。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很久远的事来。
杜铭六岁的时候,得了慢性肾炎。父母心急如焚,领着他到处求医问药,可三十多年前的小县城,信息闭塞,医疗水平不发达,所有见到他的医生都直摇头。
没有特效药,医生只草草给他开了些激素药控制,本来挺瘦的孩子,像发面一样慢慢肿起来。
父亲坚持不放弃,只要听到哪里有好医生,就带着他去求医,为此,他们花光了家底。那时,妹妹杜瑶也才三岁多,被寄养在乡下奶奶家,
有一次奶奶趁妹妹睡着去地里割草,杜瑶一觉醒来见身边没人,就摇摇晃晃地出去找人,走到村西头的一处水塘里,杜瑶一脚踩滑,掉到水里,幸亏旁边有人经过,才把哇哇大哭的她救了上来。
母亲听到这些的时候,哭得不可自抑,她对父亲说:老杜,求求你了,为了这孩子,咱们不光花光了家底,还差点把瑶瑶的命也搭进去。这病就是个无底洞,咱们也算尽力了,即使他有个三长两短,他也怪不了咱们,这都是他的命。
父亲却说:不到最后一分钟,我不想放弃。他既然选择咱们当他的父母,咱们就得对他负责到底啊。
那时他正在里屋睡觉,听到父母的对话,虽然年纪小,却也恍恍惚惚地明白,自己是父母争执的焦点,他不知所措地哭起来,直到父亲进屋把他抱起来,轻轻地晃着。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父亲听人随口说了一句,说南京某个中医院治这个病挺有特效。父亲二话不说,就决定带着他去南京。
三十多年前,南京对他们这个北方小县城来说,遥远得就像个童话。临走前,母亲还在犹豫,她觉得父亲太冒险了,仅凭一个人的一句话,就要跋山涉水两千多里地,太不靠谱,可父亲温和却又坚定地说:不试试,怎么能知道?万一能治好呢?
小县城不通火车,他们辗转换了好几次车,才坐上了通往南京的火车。
也许真的是他命不该绝,那家医院居然收下了他。等一切安顿好,母亲就让父亲在那里陪着他,自己回老了老家,她还要工作,挣钱养活这个家。
那个时候,他每天要喝三次中药,那一大碗黑乎乎散发着莫名味道的药总是让他恶心。他耍脾气,在地上撒泼打滚,不想喝,可每次父亲都会逼着他把药喝得一滴不剩。有一次,他一手打翻了药碗,一向温和的父亲狠狠地揍了他一顿。
治疗期间,医生嘱咐他不能吃盐,一天两天可以,可时间长了,他忍不住,他太馋了。有一次他趁父亲不在,偷偷去外面买了一小袋盐,倒在一个空的火柴盒里,等实在馋的受不了的时候就偷偷添一口。
很快,父亲就发现了,又狠狠地打了他一顿,他一边打一边说:我和你妈为了你这条命遭了多大罪你知道吗?你怎么就这么不爱惜自己呢?
打完他,父亲扔下手里的扫把,无声地哭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父亲的眼泪。
他在一瞬间长大,此后,他再也没有偷吃过。
4
他的病慢慢好转。秋天,整个南京市都飘着桂花的香味,他病房的窗口那儿,也有一树米桂,那香味沁人心脾,他常伸出头去使劲地闻。
中秋节这天,父亲带回半只桂花鸭,那只鸭香味扑鼻,不同他吃过的任何鸭子,咬一口,花香和肉香在舌尖上交替跳舞。父亲笑咪咪地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而他居然忘了,那次父亲到底有没有吃过一口。
半年后,他的病彻底好了。他和父亲回到家里,发现家里以前住的房子已经卖了,母亲和妹妹租住在护城河边的一个小窝棚里。冬天的时候,他们用不起煤球,他和妹妹需要捡很多柴火保持炉子不灭,否则,窝棚里就会比外面还冷。
这种生活一直持续了到他上初中才慢慢好转。
因为长年陪他看病,父亲失去了原本不错的的职位,只成了一名普通的员工。
回忆着往事,杜铭的五脏六肺像是被一只大手扭过,让他难受得几乎想吐。后来他蒙蒙胧胧地睡着,总觉得父亲一直在叫自己的名字。
他猛地醒来,擦一把脸,湿漉漉的水沾了他一手掌。他起床后,交待老婆好好照顾两个孩子,就往医院赶。
杜铭进到病房的时候,父亲正和隔壁床张老头吹牛,他说:你信不?我跟我儿子有心灵感应,每次我想要啥,吃啥,不用我说,他准马上给我办到。老头羡慕地说:那不叫心灵感应,你儿子那叫孝顺。父亲就嘿嘿地笑。
见到他,父亲关切地问:吃饭没。他说:吃了两根油条。父亲说:油条尽量少吃。油大了,对身体不好。
自从退休后,父亲就开始迷上了养生,什么西红柿不能和虾一起吃,容易产生砒霜,蜂蜜和葱不能一起吃,可能会导致失明。前几年母亲去世后,他更是按时量血压,测血糖,身体稍有不舒服,就要上医院检查。
他和妹妹也曾暗地里取笑父亲:真是年纪越大,越怕死。
人老了就这样,也许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已经看得到生命的尽头,就会变得惜命,谨小慎微。此刻,看着病床上毫不知情的父亲,杜铭心里一阵发酸。
陪父亲聊了会天,护士让他去缴费,住院这三天,连检查带治疗,就已花了五千多。
在护士站,他收到老婆素洁给他发的微信,是一个新闻链接,他打开匆匆看了一眼,说的是一个癌症病人,做完手术花了很多钱,经受了化疗放疗的痛苦,却依然很快离世的消息。有评论说:如果不做手术,不折腾,说不定病人的寿命会更长。
妻子的意思他很明白,即使做了手术,也未必能挽回父亲的性命,反而因病致穷,蛋打鸡飞,把一家人的生活拖垮。
他不怪妻子,她没有参与过他和父亲的过去,无法了解他们父子之间的特殊感情。可现在,如果他要给父亲做手术,唯一的办法就是卖房了。但卖了房,一家人住哪儿?大人可以将就,两个孩子怎么办?
杜铭脑袋都想破了,也没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5
又到了给小宝去省妇幼治病的时候,他要在医院陪护父亲,只能让妻子一个人带着小宝去省城。他把娘俩送上车,妻子让小宝跟爸爸说再见,小宝笑咪咪地朝他挥动着小手。
大巴车开远了,他看着孩子稚嫩的小脸越来越远,终于再也忍不住,用手捂住脸,哭了起来。
晚上,妻子给他打来电话说,大夫说这次检查,小宝肌张力过高的情况经过这大半年的治疗,并没有明显的好转,现在还出现了关节僵硬,以及偶尔痉挛的情况,建议他们去上海北京等大医院进行检查。
妻子哽咽的声音在噪杂的大街上显得飘渺模糊,杜铭心如刀割,就在那一刻,他忽然下定决心:父亲的病,不治了。
他的心里有一架天平,父亲在一头,他的小家庭和未来的生活在另一头,现在,小宝的病情给这头陡然加了一重法码,天平翘了起来。
他把妻子发给他的链接给杜瑶看,妹妹看后又哭了,他安慰她说:即使咱们倾家荡产,给他做了手术,也不一定能救他的命。他是在说服妹妹,同时也是在说服自己。此时他恨自己的无能,他的心在撕扯中被分成无数瓣。
杜铭去找主治医生表明观点,医生表示理解:既然你们已经下定决心,再在医院住也没有太大的意义。过两天就可以办出院手续了,回去后,老人家想吃点啥,想干啥,你们随着他就是。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杜铭到外面抽了整整一盒烟。风有点大,刮得他整个人都是飘的,茫然的。他脑子混混沌沌,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还是错。
父亲出院后,杜铭给他买了个轮椅,休息的时候,他就推着父亲到处转转,看着这个小城的一切,父亲总是留恋地、贪婪地看着这一切。大多数时候,父亲是一种听天由命的感觉。只有一次,他对杜铭说:小铭啊,我的腿,是真的治不好了吗?省城的大医院有办法吗?我还想着,要是我能站起来,还可以给你们看着小宝呢。
那时,小宝经过北京专家的治疗,肌张力过高的情况已经明显好转。他刚学会走路,正摇摇摆摆地张着小手向轮椅中的父亲扑过去。
杜铭接过小宝,说:爸,不是我们不给你治,我和瑶瑶都问过省里的专家了,你这个病,到哪里都这样。
父亲不再吭声,只是长长地叹息一声。
那是父亲唯一一次向他表达出对活着的渴望。
父亲是在十个月后去世的。
去世前一个月,他浑身疼得厉害,睡不着,只能哼哼,给他吃止痛药也不管用。
临终前两天,他陷入昏迷,杜铭和妹妹一直守在他身边,直到最后一刻,他依然不甘心地睁着眼睛,杜铭趴在他的耳朵边,哽咽着说:爸,你别埋怨我们啊,你得的是癌症,我们治不起啊。
他听到父亲嗯了一声,然后喉头咯地一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杜铭在那一刻放声痛哭声,这哭声里有无尽的愧疚,遗憾,痛心,绝望,和着扑鼻而来的桂花的香味,在空气中奔腾着,回荡着,冲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