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心|第二节如何写——诗法三段论（1）
我们先看一下《红楼梦》中香菱学诗的故事。香菱要学诗，找上黛玉，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的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规矩，竟是没事的，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香菱道：“我只爱陆放翁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切有趣。”黛玉道：“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百二十首老杜的七言律，次之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做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刘、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这样一个极聪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诌一首未诌成。你就做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便拿了诗找黛玉。黛玉看时，只见写道是：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黛玉笑道：“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诗丢开，再做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做。”
香菱又做了一首：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梦醒西楼人迹绝，馀容犹可隔帘看。
黛玉道：“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作。”宝钗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像是月色。——也罢了，原是'诗从胡说来’，再迟几天就好了。”香菱自为这首诗妙绝，听如此说，自己又扫了兴，不肯丢开手，便要思索起来……原来香菱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不能做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自问：何缘不使永团圞。
众人看了，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请你了！”香菱听了，心下不信，料着是他们哄自己的话，还只管问黛玉宝钗等。
我们在这里看也顺带说说香菱这三首诗的问题：先看第一首诗，这首诗遭到黛玉否定，但为什么不好呢？黛玉只简单说了一句“措词不雅”。其实我们从这首诗里面既少可以看出如下问题：
一、意象重复，先是“月挂中天”了，再来个“夜色”，先说了“清光团团”后面又来个“晴彩”“辉煌”；
二、整体缺乏递进，二联本当承起，却忽道其他，三联本当转折，却又反过来接着一联写；
三、中两联意象太密，也没有后面我们要讲到的虚实、远近、大小、浓淡等；中两联还涉嫌合掌；
四、所谓“措词不雅”，所谓不雅是没有自己的语言，全袭前人的陈词滥调，如“清光”“玉镜”“冰盘”“翡翠楼”“珍珠帘”“银烛”“晴彩”等，“常思玩”、“不忍观”直白无味；
五、也是最主要的，想象力贫弱，整首诗不知自己要表达什么？也就是我们前面说的为什么写的问题，没有主题。既于说诗中犯题、重字等，只能算是小毛病了。
再看一下第二首，这一首也遭到宝钗等人的否定。我们说这一首比前一首来进步不少，上面说的几个问题基本上都得到克服，但是“残粉涂金砌”、“轻霜抹玉栏”之类的句子，刻意追求所谓“雅”，结果显得牵强、生硬，所以黛玉批评说：“过于穿凿了”。同时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如宝钗所言“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离题。
再看第三首，由“一片砧声”的初夜，写到“半轮鸡唱”的天明，联想到旅人思乡和怨女思夫，并借嫦娥之口向命运之神发出疑问，表达自己对理想生活的向往，意境比起前两首开阔多了，内容也丰富了。而且名句之间不是简单地堆砌，有了内在联系，形成了完整的诗的意境。所以黛玉称赞说：“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话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首诗还有一个妙处大家没有感觉到，就是咏物寄意，这首诗不但是咏物也是自咏，隐隐约约还寓有香菱身世的一点影子。我们说没有一首诗中没有“我”，没有自我的诗绝对不是好诗！你看“精华欲掩料应难”是说她出身高贵，她的聪明和才华总要表现出来。“影自娟娟魄自寒”是说她本质美好清白。“缘何不使永团圆?”又像是对她自小与家人离散的命运的质问。这首不但好，整首立意、构镜、章法、递进都很到位，中两联还做到了虚实、远近、大小等。而且更有“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这样的警句。当然，这一警联也是化用了前人“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有人说《红楼梦》是一本百科全书，从这里看也的确言之不虚，从上面香菱学诗的故事里面我们最少可以得出以下这些结论：
一、学诗不神秘，不是什么难事；
二、诗（律诗）的规则不过是讲究平仄、对仗和虚实；
三、律诗的方法讲究起承转合；
四、立意第一，词句要新奇，不以律害意，要合乎题旨；
五、律应从五律入手，取径要高；
六、诗要有味，要想象之外情理当中；
七、炼字炼句的重要性；
八、要放胆动手创作；
九、作诗有灵感——梦中得句；
十、好诗不厌改。
从这样来看，就把作诗的一般要点全罗列了进来。
李汝启，网署小石源主人，一九六四年生于萍北石源，一九八四年毕业于赣南医学院。二00三年创办栗江医院。爱好传统文学，有《小石源集》、《小石源文集》、《萍乡历代诗汇》、《韵藻管窥——中国传统诗歌创作漫谈》、《医藻管窥——李汝启医学论文集》等。中华诗词学会理事、江西省诗词学会常务理事、江右诗社社员、《江右风雅》执行主编、萍乡市诗词学会副会长、上栗县诗词学会会长、上栗县楹联学会会长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