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亚莉:宋词中的上元节

宋代民间旧俗以农历正月十五日为上元节,也叫元宵节,元夕节、烧灯节、三五等。此日民俗活动极多,宋词中多有描述。据笔者统计,现存宋词有200多首对上元节的风俗和娱乐活动做了生动的描摹,其作者上至帝王,下至百姓,为我们留下了情趣盎然的民俗画卷。

赏灯。宋词中又称“放灯”,上元节无灯不欢,“重寻旧曲声韵,收拾放灯欢计”。(晁端礼《玉叶重黄》)整个都城是灯海,“帝城三五,灯光花市盈路。”(李邴《女冠子》)“恰则元宵,灿万灯、星球如昼。”(欧阳光祖《满江红》)“元夕灯山。花时万人乐处,敧帽垂鞭。”(陆游《汉宫春》)宋词中记载了元宵节灯如繁星照亮都城、人人看灯的盛景。众灯之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鳌山”:“春满鳌山,夜沈陆海,一天星斗。”(阎苍舒《水龙吟》)。“鳌山”是用众多彩灯堆叠成的山,状如传说中的巨鳌,往往与高楼相对,“凤楼相对鳌山结”。(张孝祥《忆秦娥》)而御楼前的“鳌山”最引人注目,“御楼烟暖,正鳌山对结”。(晁冲之《传言玉女》)也是众多节目的汇集之处。

元宵节灯品很多,但佛教寓意的莲灯在宋词中较为常见,这些灯广布在小桥流水之中:“戟外东风吹岸柳。正翠霭、映星桥月榭,十里红莲绽了。”(陈允平《宝鼎见》)点缀在街市间:“出奉板舆行乐,金莲照、十里笙箫。”(戴复古《满庭芳》)“金莲万盏,撒向天街。讶鼓通宵,花灯竟起,五夜齐开。”(无名氏失调名)元宵灯会之中,月光、灯光交相辉映,整个都城宛如不夜城,“对雙龙阙门前,皓月华灯射,变清昼”。(王诜《换遍歌头》)

娱乐活动。歌舞是上元节必备节目,节前就要预演,“杵歌串串,鼓声叠叠,预赏元宵舞。”(刘辰翁《青玉案》)”节日一到则“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辛弃疾《青玉案》),歌舞主场是御楼前,“金阙南边,彩山北面,接地罗绮,沸天歌吹”。(万俟咏《醉蓬莱》)此外,还走街串巷,引人驻目:“锦街穿戏鼓,听铁马、响春冰。”(张炎《木兰花慢》)“莲炬引,老莱衣。蛾眉无数卷帘窥。”(邹应龙《鹧鸪天》)游人身在其中,逍遥快活,“快灯市、客相邀。且同乐时平,唱弹弦索,对舞纤腰。”(刘应雄《木兰花慢》)“今年好,花边把酒,歌舞醉元宵。”(戴复古《满庭芳》)

与歌舞同时举行的娱乐活动,还有焰火爆竹与百戏杂耍。“数内两人出阵对舞,凡五七对。忽作一声如霹雳,谓之爆仗。”(《东京梦华录》)焰火爆仗不仅有家族兴旺、生活美好的寄寓,更有祛病去灾的新年祈愿。此外,上元节的命名与道教天官赐福之日密切相关,此时的娱乐活动尤其是傀儡和祭祀戏剧灯表演,有着酬神娱神、沟通神人、求得庇护的功能,“是当年、爆竹驱傩,插金幡胜”。(刘辰翁《金缕曲》)歌舞、焰火、百戏往往将节日氛围推向高潮:

落星万点,一天宝焰下层霄。人间叠作仙鳌。最爱金连侧畔,红粉袅花梢。更鸣鼍击鼓,喷玉吹箫。

(辛弃疾《婆罗门引》)

耀眼的焰火自天而降,映亮了人间的百戏歌舞与红粉佳人,上元盛景由此窥见一斑。

君民同乐。自唐代起,就有“上元夜,帝与皇后微行观灯”(《旧唐书·中宗纪》)的记载,宋代得到进一步的发展。皇帝会在元宵节前后登楼,纵万民游赏,百姓也能够得睹天颜。宋词中,上元时节出行的皇帝后妃百官皆如天上神仙:“御帘卷。须臾万乐喧天,群仙扶辇。云间,都人望天表,正仙葩竞插,异香飘散。”(晁端礼《金人捧露盘》)偶有被宣上殿,与帝王同饮,则被想象成飞上仙宫:“彩凤低衔天语。承宣诏传呼,飞上层霄,共陪霞觞频举。”(王诜《换遍歌头》)宋词营造了天上人间君臣子民同庆的欢乐气氛,“动地欢声遍十龙,元宵真赏与民同。春归莲焰参差里,人在蓬壶快乐中。”(郭应祥《鹧鸪天》)“应上元佳节,君臣际会,共乐升平。……蓬莱宫殿神仙景。浩荡春光,逦迤王城。”(无名氏《金盏子慢》)而蓬莱、方壶等仙山成为宋词里常见的意象,都城犹如仙岛,人人是神仙:“人正在,蓬莱岛。烧绛蜡,斟清醥。听清歌艳曲,一声云杪。”(刘仙伦《满江红》)“睹遨游彩仗,疑是神仙伴侣。欲飞去、恨难留住。渐到蓬瀛步。”(赵长卿《宝鼎现》)

宋徽宗赵佶有描写元宵盛景的词作:“元宵为开圣景。严敷坐、观灯锡庆。帝家华英乘春兴。搴珠帘、望尧瞻舜。”(赵佶《金莲绕凤楼》)词作描述了帝王“观灯锡庆”的实况,以及作者“望尧瞻舜”的理想,更有上元佳节纵民欢娱、一视同仁、与民同乐的期盼:“十万钩陈灿锦,钧台外、罗绮缤纷。欢声里,烛龙衔耀,黼藻太平春。灵鳌,擎采岫,冰轮远驾,初上祥云。照万宇嬉游,一视同仁。”(赵佶《满庭芳》)而能够亲近帝王的百姓,更借此时献寿:“幸逢灯夕真佳会,喜近天威。神仙寿算远无期。献君寿、万千斯。”(无名氏《献天寿》)这种祈寿,有时又将帝王后妃神仙化:“人道是、史君寿母,宴瑶池曲。九十春来萱草茂,三千年后蟠桃熟。”(王迈《满江红》)

嬉游。“嬉游”又称“喜游”,通俗说就是逛街看夜景。“嬉游”颇有讲究的,打扮体面是必须的:“元宵三五。正好嬉游去。梅柳蛾蝉斗济楚。换鞋儿、添头面,只等黄昏。”(赵师侠《洞仙歌》)“闹蛾斜插,轻衫乍试,闲趁尖耍。”(杨无咎《人月圆》)“嬉游”通常在天黑之后,或步行,或乘车,或骑马。“翠幰夜游车。”(蒋捷《南乡子》)“驾香轮,停宝马,只待金乌晚。”(欧阳修《蓦山溪》)结束则在“漏通晓,灯收市,人下棚。”(刘辰翁《水调歌头》)“嬉游”的主角是平时不太露脸的女性,无论婚否,此时都能名正言顺地走出家门。宋词里“嬉游”写得极多,有写其喧闹之态:“见九衢、车马流水如龙,喧笑语,罗绮香尘载路。”(丘崈《洞仙歌》)有写其人气之盛:“笼街弹压上元灯。满瑶城。簇珠星。”(陈著《江城子》)有写女子嬉游情态:“千门灯火,九街风月。绣阁人人,乍喜游、困又歇。笑匀妆面,把朱帘半揭。娇波向人,手拈玉梅低说。”(晁冲之《传言玉女》)“秋水娇横俊眼,腻雪轻铺素胸。爱把菱花,笑匀粉面露春葱。徘徊步懒,奈一点、灵犀未通。”(江致和《五福降中天》)其中女性词人的作品更有说服力:“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拈金雪柳,簇带争济楚。”(李清照《永遇乐》)多年之后,李清照回忆年少“嬉游”之乐,仍是记忆犹新。

上元佳节的女性“嬉游”有着神秘的意蕴。从宋词看,“嬉游”中女子装扮艳丽是丰年的征兆:“无限意,更醉骑花影,饱看丰年。”(魏了翁(洞庭春色》)“况银花亸鬓,看承春色,蜡珠照坐,暖熟丰年。”(吴泳《洞庭春色》)另一方面,“嬉游”其实是一种走街活动,必须经过桥、城门等交通要衢,以“感染节日中的集团的生殖魔力”(张铭远《生殖崇拜与死亡抗拒》,中国华侨出版社1991年版,P75),与女子择偶、求子有关,还可攘除百病。

诗酒高会。宴酒高会是元宵节狂欢的压轴戏,一般在收灯之后,“都人只到收灯夜,已向樽前约上池。”(无名氏《鹧鸪天》)欢会之时,普通百姓欢饮听曲:“满引千钟酒又醇,歌韵动梁尘。”(赵长卿《武陵春》)贵族则美女环绕:“王孙开宴聚娇饶,越山洗愁碧。”(朱敦儒《好事近》)名士们的宴会诗酒不能少:“又还到元宵台榭。记轻衫短帽,酒朋诗社。烂漫向、罗绮丛中,驰骋风流俊雅。”(孙惟信《望远行》)“落魄花间酒侣,温存竹里吟朋。”(张炎《木兰花慢》)

宴会上有不少趣事儿,有人酒量惊人:“交欢处,杯吸百川,雅量皆勍敌。”(史浩《喜迁莺》)醉酒是最常见的:“坐中有客醉多情,不惜玉山拼醉倒。”(苏轼《木兰花令》)“玉山”形容士人俊美的仪容,典出《晋书·裴楷传》:“见裴叔则(裴楷字)如近玉山,映照人也。”“玉山”之醉倒为宴会一景:“正须沈醉,拼却玉山频倒。寄声更漏子,休催晓。”(史浩《感皇恩》)。

男女幽会。宋词里描写元宵佳节男女幽会的篇章尤多,這既与宋词言情的特点有关,更因为元宵佳节也是男女欢爱的时刻。宋词里写了各种男女幽会,有相约赏景的:“还记元宵,灯火小桥路。逢迎春笋柔微,凌波纤稳,诮不顾、斗斜三鼓。”(吕渭老《祝英台》)有倾心聊天的:“元宵灯火,月淡游人可。携手步长廊,又说道、倾心向我。”(吕渭老《蓦山溪》)有苦觅心上人不见,却失而复得的:“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青玉案》) 更有去年相约,今年却难寻踪影的:“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朱淑真《生查子》)幽会之时,卿卿我我。欢爱过后,却是另一番情形:

媚柳烟浓,夭桃红小,景物迥然堪爱。巷陌笑声不断,襟袖馀香仍在。待归也,便相期明日,踏青挑菜。(吴礼之《喜迁莺》)

记画堂、斜月朦胧,轻颦微笑娇无奈。便翡翠屏开,芙蓉帐掩,与把香罗偷解。自过了收灯后,都不见、踏青挑菜。(贺铸《薄幸》)

元宵幽会一夜欢,欢好之时,“相期明日,踏青挑菜”,现实则是“过了收灯后,都不见、踏青挑菜”,对比鲜明,相映成趣,不觉令人莞尔。

占卜等。占卜是元宵节的常见风俗,有钱占、茧卜、梦占、卜紫姑等。“深院落梅钿,寒峭收灯后。心事卜金钱,月上鹅黄柳。”(李彭老《生查子》),讲述的是女子以钱占卜筮心事。而所谓“茧卜”,通常指民俗有以粉米为茧丝,将吉语置其中,以占一岁之祸福。紫姑,一说为厕神,可占众事。“且茧占先探,芋郎戏巧,又卜紫姑灯下。”(李昴英《瑞鹤仙》)占梦则以求子居多:“正熊罴、占梦日,戏彩称觞,当此际,须信人间未有。”(丘崈《洞仙歌》)。宋词里还记载了其他习俗,诸如如祈寿、分符竹、熏宝篆、传柑、偷窃不责等等。

上元节是宋代最重要、最热闹、最平民化的节日之一,被誉为十二三世纪的“狂欢节”。宋词中所载赏灯、歌舞焰火、百戏杂耍、君民同乐、嬉游、诗酒高会、幽会、占卜等风俗,体现了宋人重享乐、爱热闹的生存方式,展示了宋代的都市生活风貌及风土人情,蕴含着世人的审美风尚以及对美好生活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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