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4】首届“感恩父母 让爱传承”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王淋华作品
家乡的长短句
王淋华(云南)
从放假之后离开家,就再也没有回了。屈指算一算,已经有二十多天。在这二十多天里,整日似乎忙忙碌碌,可其实只是昏昏噩噩。每天带着两个孩子,在广场上转两圈,在拥挤的人堆里看熙熙攘攘的人群。或者躺在灰色的沙发上,看自己懒散的样子,大声吆喝孩子几声,籍此证明自己的鲜活……
这个时候,便莫名而沉痛的想念家乡。
在二十多年前,我正是这样离开家乡的。当时,根本就想不到自己会考上中等师范学校。父亲说,我们祖上几代人都是黄泥巴裹脚,又住在贫困的农村。如果能考上师范——当时师范生包分配,工作有保证,那么我就可以继续读书。如果只考上高中什么的,那他是供不起我读书的。考上师范,当时何其之难,那届我们有四个班两百多个学生,竟然只考上了两个。因此在一九九九年的那个暑假,我人生中第一次有了迷茫,第一次有了彷徨,第一次有了不知所以的忧伤。
然而,令我难以置信的是,自己竟能从两百多名学生里脱颖而出,考上了中等师范学校。父亲只好咬紧牙关,继续供我读书。事实证明,父亲是有远见的,当时一个贫困农村的农民,根本就弄不到那么多钱供孩子读书。那个时候,父老乡亲们上一趟街,也就能带那么几十块钱,父亲把猪卖掉,把米卖掉,也就能卖那么几百块钱。而我的书学费,动辄就是几千元,这在那个时候父亲的眼里,可是天文数字啊!怎么办呢?父亲只好到处给我借。可是那时候的家乡,大家认为很有钱的家庭,也就是有几百元,上哪儿去借几千元钱呢?父亲只好厚着脸皮,一村又一寨,这里几百那里几百给我拼凑。可是一学年后,父亲却再也借不到钱了,一方面贫困农村本没什么经济收入,另一方面一些人担心以后我还不起钱。因此父亲将痛哽在心底,只好找人帮我到信用社借。可是当时信用社也担心我们无力偿还,所以虽然是学习贷款,却只借给了父亲一千元。
就这样,我也不知道父亲是怎样为我弄到那么些书学费,供我读完了三年中师的。所以事实证明,父亲对我人生的判决并不是残忍,反而是英明的。我无法想象,如果我读三年高中再读四年大学,最后会怎样?在那个年代,也许最后只会半途而废吧!
因此,后来当父亲知道信用社向我推销贷款的时候,他简直深恶痛绝。父亲咬牙切齿的说,当时供你读书的时候,跟他们借几千也不给,现在反而自己要借钱给你,真是可恨致极。从父亲愤怒的神情里,我可以想到在那个时候,父亲是怎样的艰难。
然而世事无常,当年以为毕业后就可以端铁饭碗的我们,到了我们这一届,却不再分配工作了。当时不知道自谋出路的我们,在那一刻全都懵了。父亲完全无法相信毕业后还没有工作这个说法,他叫我好好在家里等,国家不会不管我们的,政府不会不管我们的。
果然,过了半年终于传来了我们可以在乡村代课的消息。一筹莫展的我只好申请代课,那时候这些乡村学校不通车也不通电,我们的代课工资一个月二百五十元,还每年年终才能发。生活的穷困潦倒,前途迷茫,读书时的负债累累,让我每天度日如年。父亲看在眼里,终于不再坚信自己的铁饭碗,他让我把家里唯一的一匹骡子拉去卖了,带着一千块钱外出打工。
二零零四年,我只身一人来到了昆明,其实我认为自己一方面是逃生,一方面是躲避。那个时候见到谁都害怕,只是不会害怕黑夜。独自一个人在凌晨一两点走在铁轨上,耳听两旁汽车的嘶鸣越来越寂聊,感受冷风在脸上狠狠刺过的感觉,看看路边的情侣见到自己从黑暗中走来,害怕得惊慌失措逃窜的样子。这个时候,便会忍不住在心底问自己,我是谁?我要到哪儿去?那时候,就会很想念家乡,很想念父母,就会想起父亲说的,既使孤魂野鬼,也会梦想着落叶归根。当时很伤感,可就是想不到回家,无论工厂里寒冬腊月大雪纷飞,从晚八点到早八点的熬夜,工资才三百五十元,还是后来在小学代课,月工资五百,又或者最后到中专学校代课,似乎很有成就感,月工资也终于突破了一千。可是,我就是想不到回家,想不到回到父母身边。难道,自己就这么害怕自己的家乡了吗?难道父亲所说的落叶归根,对我来说却害怕走进梦靥里?
然而,二零零六年,我考上了事业单位,终于又回到了家乡。这个时候,父亲已经日渐老态龙钟,父亲的肩膀不再那么充满力量,父亲的决断不再那么果敢有力。相反,有很多事情他都要反过来问我。而我,我认为从我考上中等师范学校开始,我的心灵就一直在流浪。到最后回到家乡时,已过了七个年头,我知道自己再也把心收不回来了。因此,我一方面继续放纵自己的心灵流浪,我重回城市的大街小巷,看闪亮的霓虹灯闪耀出七色光彩,看贫困的农村和繁华的都市彼此交媾。我让自己赤脚插入深深的红土,感受红土地的干燥与火热,感受红土地蠕动的生命。另一方面,带父亲看病,照看父亲瞬间变得苍老,瞬间再无力为我遮风挡雨的忧伤。父亲嘴上从未说过,但他对我的一事无成应该是颇多微词的。父亲认为,他供我读了这么多年书,我应该过得很好才是,他也应该儿孙满堂,在儿孙的欢声笑语中度过余生。可是,我没有做到,我无力做到……
二零一二年,我迫不及待结婚,二零一三年,大女儿来到世上,二零一八年,小儿子也呱呱落地。我以为,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圆满,只是父亲的等待变得更加望眼欲穿。生小儿子的时候,父亲的病情其实已经非常严重,父亲和母亲来县城住了两个多月,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度过的,只是听说俩老吃过饭就喜欢出去逛街。可是父亲气喘严重,根本就走几步就要休息好几分钟。可是他们根本就在不住,所以儿子出生后他们就急着要回家了。
那时候,尽管父亲颤颤巍巍,但他终于第一次抱到了我儿子。父亲干枯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脸,而且笑得很灿烂,简直像孩子似的呵呵直笑。
之后,父亲和母亲回去了,父亲的病情更加严重,我也就在孩子的哭喊和为父亲着急中心力交瘁着。很多时候,我都会非常害怕周末,因为父亲需要我,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父亲回到从前的样子。孩子需要我,他整日呱呱呱哭喊,并不知道我心底的痛。
就这样,在我的奔波劳碌和困苦中,二零一九年六月,父亲永远离开了我。只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父亲他为什么不等我呢?不是说好一起过端午节的吗?为何当我从学校赶到家的时候,他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其实,从结婚生了孩子之后,父亲便时常催我回家,催我带着女儿回家,可我却总是以工作忙为由推三推四。后来父亲病情加重,不得不时常带父亲看病陪着父亲,又经常遇到妻儿们生病,奔来跑去的也不能多陪父亲几日。直到父亲去世后,才觉得欠疚父亲的太多太多,父亲心底的愿望我一样也无力为他实现,还整日嘻皮笑脸的,自己真不是个东西。可是,自己能有什么办法呢?命运永远只是破折号和省略号的相互纠缠,我的努力只会让自己更绝望,我的过多解释更像是欺骗,我的不言不语只会让生活更忧伤。因此,那时候我整日一惊一乍,明知道父亲哪儿也去不了,却还梦想着带父亲去更多的地方。
其实,父亲是懂我的,刚开始的时候,他总是抱怨我不回家,可是后来,他却不抱怨了。在他去世前的那个周末,妻子要我带她外出治病,因为是急性病不能拖。可是,父亲已病入膏肓,我又怎能不回去看父亲?看了父亲又怎么跟父亲说呢?
我说服了妻子回到了家,不敢跟父亲提起离开的事,只好先和母亲和大姐说了这事。第二天,我本来要离开了,可是我却一直说不出口。我把早点端去给父亲吃了之后,又帮他把夜里的大便端去倒了,回来之后就那么静静陪着父亲,跟父亲聊天。父亲却是一改往日,气色非常的好,他跟我说起了从前,说起了这个时代,还说起了他看见燕子从屋里飞出。父亲说,燕子飞哪里是有道理的,他要母亲关着门,不要让燕子飞出去。当时,我什么也不知道,以为父亲只是病久了才会胡言乱语,我没想到父亲竟会像燕子似的离开了我。当时,我就一直那么陪着父亲,差不多九点的时候,大姐来看父亲,大姐见我为难的样子,才帮我向父亲提起了妻子生病我要带妻子看病的事。没想到父亲却异常从容,他说我妻子生病了,我应该带自己妻子去看病,他已经好了很多,叫我不要为他担心。我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我对父亲说,我回来后一定会再回来看他。父亲说好。
接着,父亲又叫母亲去把他的钱拿出来一千元。父亲说,这些年我一直照顾着他,看病什么的都由我负担,他和母亲并没有花什么钱。母亲攒有多少钱他也不知道,只是这些年,他攒了八千元,他要留四千元给母亲。他已经把一千元给了我大姐,一千元给了我二姐。我是有工作的人,也不用他为我担心,他本来要把一千元给我妻子的,但我妻子这次并没有来看他。他让我把这一千元带着,分给我儿子五百女儿五百。要在过往,我是不会接父亲的钱的,然而在那个时候,我竟非常利索地接了父亲的钱。父亲显得很开心,说他这下放心了,该安排的也安排好了。父亲说,叫我不要为他担心,他很好,叫我好好带妻子看病。
之后看病回来,又恰逢值周和办伙食,我便又艰难万分地跟父亲说了自己的苦衷。没想到父亲更加显得轻松愉悦,他说他很好,如果没时间那几天都不用回去看他了。那时候并没有想到很多,只是有些失落。如今仔细想想,父亲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呢?心底不禁充满忧伤。
之后过了四天是端午节。
头天晚上我就打电话给父亲,我说端午节才回去看他,顺便跟他们一起过节。父亲还是那句话,他很好,要我不要为他担心,我有时间的话就回去看他,没时间的话就算了。我知道父亲说这句话的辛酸和无奈,所以我跟父亲说,端午节我一定要回去。那天三四点左右,父亲又打电话给我,问我是否要回去了?如果我要回去了,就等着我回去杀鸡,要是我还不回去,他就要打电话叫小侄子来帮杀鸡。那时候我正在上课,我小声对父亲说,我要回去的,不过我放学了才能走,回到家可能天都黑了,叫他喊小侄子来帮杀。没想到父亲那时候不但声音响亮,而且听力惊人的好。要在以前他总要问我几遍说什么,那时他却平静的对我说,他很好要我慢慢回去,他这就喊小侄子来帮忙。当时我并无暇多想,只是对父亲说,自己还忙着上课,就这样了,父亲却想也没有想就挂了电话。当时内心有过一丝的震惊,明显感到了父亲的失望和失落,可想到自己晚上就要回去,也就不多想了。
然而放学之后,正当我收好东西要回去的时候,小侄子却打来电话,带着哭腔说我有没有回去了,他外公的病情突然加重起来。我心底明显感到了什么,只是我不愿意相信自己,父亲不是好好的吗?父亲不是还等着我回去陪他过端午节吗?他怎么可能会突然间离开我。 可是等我回到家的时候,小侄子早已在门外拉着我,他哭着说要我慢慢回去,不要着急。我早已从他脸上看出了一切——父亲,这一次他真的不再等我了!我平静的对小侄子说,放我进去,我没事。
回到家里,我看到院子里挤满了亲戚,母亲和两个姐姐却哭成了泪人。我有些呆滞的问,为什么全在屋外,不去屋子里陪父亲。管事的堂哥说,你父亲已经不行了,你在外面坐着,等凉一些才能进去。我坚定的对堂哥说,我要进去看父亲。堂哥想了想说,那好吧!我掀开盖着父亲的被子,父亲安祥地躺着,只是他一直吸着的氧气管却不见了。这个时候,我才终于相信了,父亲,他真的已经放开了我丢下了我。 我搂了搂父亲尚有体温的身体,平静的站了起来。只是我顿时感觉到,父亲的老屋子一瞬间空荡了,我的心里也一瞬间空得似乎要飘起来。亲戚们忙里忙外帮忙操持着父亲的后事,只是我感到,此刻再多的人熙来攘往,可是我已经变成了最孤独的人。
父亲走后便是守七,我请了三天丧假三天事假,外加父亲去世那天,刚好凑足了七天。和母亲和两个姐姐在一起,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童年。只是,那个时候我在父母和两个姐姐身边吵吵嚷嚷,此时却变成了两个孩子在我身边哭闹,父亲却再也不见了,徒留母亲和两个姐姐一会儿一会儿便哽噎出声。我在空空荡荡的家里走进走出,我生活了三十年的家啊,少了父亲的照管,竟然一瞬间就让我感到如此陌生。
守七结束之后,我又回到了学校,我突然感到自己很迷茫。过去,很多时候我都总是围着父亲转,如今父亲离去了,我应身轻如燕,飞到没有尽头的天边。我不能再让自己囿于苦恼中,人生几何,一直这样有意思吗?
于是放了假,我便约母亲进城住。父亲去世后,一家人都囿于悲伤中,应该都要学会放松自己,开心的过。母亲却不愿,她说父亲才离开,她要守着这个家。我已经失去了耐心,我不想让自己消沉下去,于是我把母亲交给两个姐姐,毅然决然离开了家乡。人生就是那么一出长短句,说是忧伤吧!阴郁的日子总会过去。说是快乐吧!笑声总是覆盖不了生活中的太多酸楚。这段时间有事没事就想找朋友喝酒,有时候找不到朋友喝酒,自己就会有些抓狂。偶尔会想起家乡怎么样,却很快让这样的思绪像一阵风似的飘走。
打过几个电话给母亲,母亲说很好,却总是能听到她带着哽噎声,心里压抑不住的思绪就会暗潮涌动。城东一号在城边,窗外便是大片未被开发的农田。夜里听着农田里的蛙叫声连成一片,恰似心底高一声低一声的长短调。彻夜不眠,蛙叫声却不息。看看窗外,夜好黑好冷,我仿佛看到了家乡,看到了父亲,看到了母亲的孤影,还看到了自己的孤独。
翌日天亮后,我对妻子说,我想回家了。妻子问为什么?我说想家。妻子说要去你去,我是不回去的。我说好。妻子又说把孩子也带去。我又说好。早晨的时光静谧如水,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心无旁骛的回家乡去的,只是我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时候。父亲已经不等我了,母亲还会等我多久呢?但无论如何,我总要回到自己的家乡,我的家乡或者在老家,或者在城东一号,或者在其他更遥远的地方。但无论怎样艰难,我总要朝着温暖的家乡奔跑。
【作者简介】王淋华,男,傣族,1982年生,云南大姚湾碧人。酷爱写作,初三时开始学写小说,2005年首次发表诗歌,此后有多组诗歌和多篇小说发表,散文《金沙江边的傣族村落——巴拉》入选《楚雄州古镇名村览胜》,诗歌《携梦同飞》获县一等奖,小说《和家乡一起扬帆起航》获县特等奖,州一等奖。有诗歌《旅行》《金沙江》在《边疆文学》发表;《疫情袭来的时候》在《民族文学》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