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品》
049
倪匡说自己1967年秋陪太太去台湾观光，在天祥宾馆巧遇胡金铨，问他在这荒山野岭干什么，他说，在看云。因为有一组电影镜头要在此处取景，“在这里看七八天了，每天看着，云千变万化，总决定不下来。我在想：拍摄的时候，是应该趁云满谷的时候，还是半满的时候，还是云雾才起的时候？”
倪匡后来跟朋友们反复说起此事，大家的意见出奇的一致：胡金铨就是这样，太认真了！胡金铨去世以后，倪匡写回忆文章说：是太认真了呢？还是应该就要这么认真？——我也一直没有定论，但胡金铨就是那样认真，却可以肯定。
050
林青霞说自己20年拍了100部戏，仍然因为没有一部自己满意的作品而感到遗憾。直到2008年，林青霞看完《东邪西毒》，才跟导演说，“我少了遗憾，多了庆幸。”
林青霞自己说：
“14年前在威尼斯参加影展，第一次看《东邪西毒》，实在没看懂。心想：为什么每个人说话都没有眼神接触？好像个个都对着空气讲话。到底谁爱谁？到底谁跟谁好？这么多人物，谁是谁都搞不清楚，怎么会好看？看完电影我失望地吐出三个字：不好看！
14年之后，经过重新配乐（大提琴家马友友演奏）和调色，音乐美，颜色浓。每个画面就像是一张完美鲜艳的油画，加上人生阅历多了，对人对事对感情的看法也不像从前那么幼稚，我终于看出了苗头。整部戏讲的就是一个【爱】字，每一个人都有对爱的渴求，每一个人都很孤独。无论你被爱或不被爱，都逃不掉那种孤独感。王家卫用现代的手法、古典的气韵来表达了这种孤独感。
不只我看懂了，其他人也看懂了。不知道是不是王家卫的思想领先了我们整整14年。”
051
钱钟书先生88岁去世，黄永玉写文章怀念跟他一起挨《同路人》杂志骂的日子。黄先生说，“那种动荡的年代，真正的学问和智慧往往是黑夜里的星星。”又说，“祖国的文化像森林，钱先生是林中巨树。人要懂得爱护森林，它能清新空气，调节水土。摧残森林，图一时之快的教训太严峻了。”
053
张国荣在榆林拍《东邪西毒》时，后脑勺被蝎子蛰了一下。为了不影响拍戏进度，一声没吭。
王家卫收工回酒店，见张国荣坐在大厅椅子上，低着头，六神无主的样子。旁边两个黑瘦的当地人，拿着一瓶满是蝎子泡的酒给他擦头，说比看医生还管用。
王家卫翌日一大早就去敲张国荣的门问好一点没，张国荣摸摸后脑勺说，好像没事了。王家卫说，那可是蝎子啊，你不怕吗？张国荣说，怎么会不怕呢？昨晚我一夜没合眼。
054
《东邪西毒》开拍之前，林青霞见一众大腕云集，想私底下预先做做功课，悄悄问王家卫要剧本，王家卫说，没有。
林青霞就不停地要，王家卫说，“我就是不要你们做功课。”后来实在被逼急了，王家卫才胡乱给了林青霞一个剧本底稿，说，看了也是白看，等戏拍出来肯定跟剧本不同。林青霞很不理解：导演为什么不给演员剧本？为什么要瓦解演员的信心？为什么演员千辛万苦演的戏会被减掉？
很多年以后，林青霞跟张大春学习写文章，才慢慢明白，“经过这许多年，自己开始写文章才体会到，原来摄影机对导演来说，就好比他手上的一支笔，他要下笔之后才知道戏该怎么走下去才是最好的，他要演员拿掉自我，走进角色。就像雕塑一样，把那些多余的、不好的去掉，剩下来的才是真正的精华。”
055
2012年，莫言在斯德哥尔摩瑞典学院发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其中有三个故事，我印象极深——
故事之一：
莫言小时候跟母亲一起去集体的地里拾麦穗，看守麦田的大个子过来就给老母亲一耳光，打得母亲嘴角流血摔倒在地，之后那家伙吹着口哨扬长而去。莫言说，“母亲脸上那种绝望的神情让我终生难忘。”多年之后，当那个看守麦田的人已成白发苍苍的老人，在集市上与莫言相遇，莫言冲上去就想报仇，母亲拉住莫言，平静地说，“儿子！那个打我的人，与这个老人，并不是同一个人。”
故事之二：
小学三年级的莫言跟大家同去参观一个苦难展览，同学们在老师的引导下放声大哭。为了能让老师看到自己的表现，莫言舍不得擦掉脸上的泪水。但其中一位同学，脸上没有眼泪，嘴里没有声音，也没有用手掩面。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大家，一脸是惊讶困惑的神情。
事后，莫言向老师报告了这位同学的行为。为此，学校给了这位同学一次警告处分。多年之后——这位同学已经去世了——当莫言因自己的告密愧疚不已而向老师忏悔时，老师说，那天来找他说这件事的，有十几个同学。莫言说，“这件事让我悟到一个道理：当众人都在哭，应该允许有人不哭。当哭成为一种表演时，更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
故事之三：
有8个外出打工的泥瓦匠，为避一场暴风雨，躲进了一处破庙。外头的雷声一阵紧似一阵，一个又一个的火球，在庙门外滚来滚去，空中似乎还尖叫着无比愤怒的龙。众人都胆战心惊，面如土色。其中一个就说，“我们8个人中，想必是谁干了伤天害理的事，自己站出来吧，免得让好人受牵连。”自然没有人愿意站出来。
就又有人提议说，“既然大家都不想站出去，那我们就将自己的草帽往外抛吧，谁的草帽被刮出庙门，就说明谁干了坏事，那就请他出去接受惩罚。”于是大家就将自己的草帽往庙门外抛，7个人的草帽被刮回庙里，只有一个人的草帽被卷了出去。大家就催这个人出去受罚，他自然不愿意出去，众人便将其抬起，狠狠扔出了庙门。
那个人刚被扔出去庙门，那座破庙就轰然坍塌了。
056
2009年2月3日，圣严法师辞世。留了遗言如下：不发讣文。不筑墓。不建塔。不立碑。不竖像。勿捡舍利子。骨灰分放在五个环保纸袋，再装入骨灰纸盒，放置于五个约二米深的洞穴里。
057
王阳明《传习录》有段话说“良知”，“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底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要不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去做，善便存，恶便去。”
我中学老班是王阳明的铁粉，他跟我说老王这段话，就好比一个养猫的人喝醉了，捏着酒杯跟猫说，你听好了，咱俩也就这一点彼此彼此：凡事都要有个底线。意念抖动，花开花落都见玄机。实实在在去拥抱他，不论是沉浮在富贵贫贱之中，还是跌宕在花柳繁华之地，都别忘了：是猫，就得走猫步。要尿，就尿干净了。
058
维特根斯坦超喜欢读侦探小说，盛赞侦探小说是思想的维他命和卡路里——董桥说——如此大思想家，也并不整天向高深的哲学打主意，反而更注重生活上的情趣，从“趣”里去求“理”。“作家一旦苦苦想在笔下把自己装扮成皱眉头的哲学家，八九是无足观了。”
059
蔡澜读金庸《射雕》——书上说黄蓉将豆腐镶在火腿里，给洪七公来了一盘“二十四桥明月夜”，好吃得不得了——蔡澜就跑去问自己的大厨朋友甘健成，到底做不做得出来？甘建成说，“试试看！试试看！”
经几次三番商讨之后，俩人决定将整只浙江金华火腿锯开三分之一当盖，用电钻在余下三分之二的肉里挖出24个洞，再用雪糕器舀出圆形的豆腐塞入洞里，猛火蒸8小时之后，做出来的豆腐，马英九也慕名来尝，大呼过瘾。
幸好金庸先生没写黄蓉给洪七公做过“一百单八将”，不然，谁晓得蔡澜到底还会糟蹋多少只金华火腿呢。
060
“四人帮”嚣张得意那阵，某一次忽然大发慈悲，通知学部点名要钱钟书先生去参加国宴。办公室派人去通知钱先生，钱先生说：
“我不去，哈！我很忙，我不去，哈！”
“这是江青同志点名要你去的！”
“哈！我不去，我很忙，我不去，哈！”
“那么，我可不可以说你身体不好，起不来？”
“不！不！不！我身体很好，你看，身体很好！哈！我很忙，我不去，哈！”
钱先生最终没有出门。
黄永玉当时住的地方，离钱钟书200米不到。多年以后回忆起那一幕，黄先生还在泪中含笑。
钱先生曾有一个几乎像儿子的学生，“文革”时忽然翻了脸，揭发，检举，斗争，甚至霸占了他的居室，任意使用他的书籍教材……
黄永玉提起这件事，钱先生浅浅一笑说，“过去了！过去了！人人身上都长过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