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蚕坛,老北京的“神秘之地”
春光明媚日,采桑养蚕时。旧京的春季吉日,皇家都要举行非常重要的祭祀先蚕神和“躬桑”大典,地点位于今天很多北京人闻所未闻的先蚕坛。
老北京的地理文化、风物掌故的书,笔者可是看了不老少,慢慢就发现了一些规律。比如有些个地界儿,咱们北京人耳熟能详,但来华的外国人很少提及;还有些个地界儿恰好反过来,咱们北京人多半都忘在脑后了,但来华的外国人却趋之若鹜。
先蚕坛就是个例子,戏曲理论家齐如山先生在书中写道:“乾隆年间,乾隆命建蚕坛于北海,由皇后亲身行礼,其礼也相当隆重,皇后亲自采桑,亲自喂蚕、缫丝,其仪注与皇帝躬耕是同样的隆重举行。先蚕坛中国人知道的虽然不多,但在光绪年间,外国人去过的却不少,我也去过几次,都是与洋人同去的……”
个中原因,或许就在于先蚕坛实在是太神秘了。
一、 蚕神乃是“黄帝正妃”
我国自古以农立国,这个“农”字并非仅指耕种,而是“农桑”两件事。所以历代皇朝为了表示对农业的重视,往往都要皇帝亲自躬耕田地、皇后亲自采桑养蚕,给国民做出表率。相应的,也就建立了分别的祭祀场所,即先农坛和先蚕坛。
欲说先蚕坛,必先话蚕神。我国历史上,官方与民间所供奉的蚕神其实不同。民间“所祀先蚕之神,实马头娘也”(荀子赋蚕曰:“此夫身女好而头马首者与?”意思是蚕的身材柔婉像女人,而脑袋缓缓摇摆的时候很像马,是故认为蚕神是马头女身);而“官方”则奉嫘祖为蚕神,《史记·五帝本纪》中有云:“黄帝居轩辕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是为嫘祖。嫘祖为黄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唐代思想家赵蕤在一篇碑文中说:“嫘祖首创种桑养蚕之法,抽丝编绢之术……是以尊为先蚕。”
先蚕坛的地点在历史上屡有变更。最初是明代嘉靖九年设立于安定门外,后来因“礼部上言,皇后出郊亲蚕不便”,又在次年十月,改筑先蚕坛于西苑仁寿宫侧,清代乾隆年间,于西苑东北隅重建,这个地方原先是明代雷霆洪应殿旧址,经过两年的施工,于乾隆九年的三月正式竣工。
这一建筑依古制有先蚕坛、采桑台、具妇殿等,建筑尺寸完全依照古制。笔者对多部描述先蚕坛的史料进行了对比,发现以日本学者中野江汉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记录最为清晰明确,一目了然:“与北海琼华岛一池之隔之处,可见东北角一片红色垣墙的建筑群。坛墙周长一百六十丈(约530米),正门设在西南角,有三门,两旁各一小门,另西北角有一角门。坛垣南面外侧有双重室,各五间(约18.2米),均取西向。入正门后即为先蚕坛。坛制为方形,南向,径四丈(约12米),高四尺(约1.2米),四面各十阶石陛。坛东有'采桑台’,面宽三丈二尺(约9.7米),高四尺,台以朱栏围绕,台面铺砌金砖,以白石包围,东、西、南三面各十级石陛,台前为桑园,皇后在此亲自采桑。”采桑台的北面为具服殿,也叫亲蚕殿,“分前后两殿,皆面阔五间,南向,五阶石陛,三出阶,东西有配殿,各三间,南面蜿蜒着回廊,宫墙上,东西南三面各辟一门。”
具服殿的后面有浴蚕池。北京文史大家赵其昌先生在《京华集》一书中曾指出:“古制,蚕坛应近水,由西压桥引什刹海水,经坛东南流,称浴蚕河。”中野江汉所见:河水从外围北墙流入,自南墙流出,墙下设有水闸,“隔着架有两座木桥的河流,有两片区域,东南角的区域内有'先蚕神殿’、'宰牲亭’、'井亭’、'神库’和'神厨’”,以及蚕所等等,赵其昌先生说:“蚕所才是实际养蚕所在,其他殿坛多为仪礼所用。”
二 、爱养蚕的皇后隆裕
既然“其他殿坛多为仪礼所用”,那么其礼仪必然十分复杂。按照《大清会典事例》记载,每年春季蚕生之时,由皇后率领嫔妃、公主等等先行斋戒,然后在祭祀之日,先把采桑工具陈设在交泰殿,皇后阅视毕,再把这些工具放在彩亭内,由銮舆校抬往先蚕坛。皇后出神武门来到先蚕坛,先在具服殿更换祭神的礼服,然后登坛祭先蚕神,上香,行六肃三跪三拜礼……皇后登观桑台,举行躬桑礼。这时坛周遍布彩旗,奏乐,唱采桑歌,皇后、嫔妃、公主等人开始采桑饲蚕。采桑的工具体现出鲜明的等级:皇后用金钩黄筐,嫔妃用银钩黄筐,公主用铁钩红筐。按次序轮流采桑——不过这一切只是仪式,实际上,采桑到饲蚕都是有专门负责养蚕的妇女代行,皇后等人只是在观桑台上观采、观饲而已。等到蚕宝宝长大结茧时再选择大的献给皇帝和皇后,以示农桑丰收在望。
据史料,中国历史上最喜欢到先蚕坛祭祀先蚕神和采桑养蚕的皇后,当属光绪的妻子隆裕皇后。她于光绪十五年正月与光绪大婚,三月即到先蚕坛举行第一次躬桑礼。隆裕与光绪的感情不睦,她为人又仁懦孤僻,没有其他的兴趣爱好,在无聊中便喜欢上了养蚕,二十余年乐此不疲。著名历史学家林克光先生说她“除了每年按规定于三月到先蚕坛去举行祭先蚕神和躬桑礼之外,还经常到先蚕坛去亲自采桑养蚕,从幼蚕孵化到成蚕吐丝,整个过程她都亲自参加”。隆裕对蚕很有感情,据说她因为害怕蚕从养蚕的笸箩中跌落,还搬到先蚕坛里住过一阵子,夜里起来查看,见蚕宝宝们都安全,才踏实入睡。她还亲自查看登记蚕吐丝的数量,并命人缫丝纺织。
宣统退位后,先蚕坛祭祀蚕神和躬桑礼随即废止,先蚕坛也从此闲置。那时天坛都免不了荒烟蔓草、残垣断壁的命运,更别说先蚕坛了。民国年间的《北京游记汇抄》写北海之风光绮丽,雕镂绝工,极尽铺张之能事,但末尾一句“既归,因忆及北海中尚有先蚕坛、浴蚕河、织染局等,规制必佳,今未之见,其殆荒圯不可复辨欤”,读来令人不胜唏嘘。
三 、先蚕坛曾做电影场
或许先蚕坛在名胜古迹遍地皆是的北京城,实在是不算什么显赫所在。不过在清末民初,反而引起了很多外国人的兴趣。他们对天坛地坛先农坛、北海长城颐和园早已逛了个够,冷不丁打听到在“琼岛春阴”的不远处还隐藏着一个中国皇后每年亲临祭祀的所在,均表向往。像中野江汉一样,许多日本人在游记中介绍了先蚕坛,哪怕是因为坛门关闭无法进入,都要根据材料描绘一笔,以让自己的游历没有缺憾。欧美旅行家们对先蚕坛同样充满好奇,美国记者刘易斯·查尔斯·阿灵顿在《古都旧景》中不无炫耀地说起自己参观过先蚕坛:“穿过三间门,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先蚕坛:两边有石台阶,中间是一片桑树林,先蚕坛的东边是桑神的祭坛,西边检查喂养蚕的桑叶。石台阶以东是亲蚕殿,里面供奉着蚕神,每年农历三月初三,皇后要么亲自来,要么派人来祭奠。沿着东院墙是一排被毁的房子,原来是用来养蚕的,它前面是濠濮间,里面的水是用来洗蚕茧的。”相比之下,俄国外交官叶·科瓦列夫斯基对先蚕坛的残败更为惆怅:“有一座宫殿是给皇后祭祀蚕神回来时休息的,这位蚕神是位女性,她曾是黄帝的皇后……我们在荒芜的院子里随意走动,房子虽然坍塌了,但色彩依然艳丽。”
1925年,经过修缮的北海公园正式向北京市民开放。据《益世报》报道,由五孔桥以北往东直达蚕桑门的大桥改成马路,蚕桑园里“尚有四丈余长黄色纺机一架”,蚕坛内开设了一座茶楼,招待游客,由于“北海公园开办以来,每日售出门券日见增多”,公园筹备处还准备在先蚕坛添设电影场,丰富市民的文化生活。
1949年,为了解决中央机关干部的幼儿入托问题,在北海南门内建立了幼儿园,但后来北海开辟为公园,幼儿园设在南门既不安全又不便管理,便将幼儿园挪到了先蚕坛内。1979到1980年,先蚕坛进行过翻建,据2000年曾经考察过北海幼儿园的林克光先生回忆:具服殿、东西配殿均保存完好,而最东边的二十七间蚕室也仍旧保存完整,蚕室南面的神厨亦维持原来的外貌,“蚕室前纵贯南北的浴蚕河,两岸砌以石墙,上有石护栏,十分坚固,仍保持原样,依然流水淙淙……”
笔者上小学时到北海春游,依稀记得老师给我们介绍过那两扇关闭着的红色大门里曾经是古代皇帝养蚕的地方……这引起了同学们的一片惊呼,不为别的,只因为那时的小学生都喜欢养蚕。从学校门口的小摊上买了密布着“小黑豆”的蚕纸,回家放到鞋盒子里,过不了几日,无数黑色的小蚕虫便破卵而出。北京的桑树虽然不多,但每个孩子都能找到它们,并采回一大把桑叶来给小蚕虫们吃,看它们沙沙沙地不一会儿就把桑叶啃得千疮百孔的劲头,孩子们没觉得怎样,家长们却趁机做了不挑食的教育:“你吃饭都不如个虫子虎实!”看着蚕宝宝们从黑色变成青色,从青色变得雪白,孩子们都特别有成就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在数千年的时光里,人与蚕形成了和谐共处的天性,即便是平时看到毛毛虫就尖叫不已的女同学,也敢把蚕宝宝放在手上,满眼都是温柔和喜悦。
想来,那些年年在先蚕坛祭祀蚕神的人们,内心深处也有同样一份温柔和喜悦吧。中国人对农桑的崇敬举世无匹,感恩发自内心,绝不掺假。换个角度讲,今天我们时常念叨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古人不仅明白,而且挚诚。(呼延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