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张淑琴/二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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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淑琴

每次回老家看望父母，都要去看看二娘。二娘见到我若见到久归的女儿，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劲地喊着“大姐啊，大姐你回来了。”“大姐”是二娘对我的称呼。二娘拉着我的手不停地抚摸着，有浑浊的泪在她眼角溢出。

我六岁那年冬天，隔壁二爷从贵州山里领回一个黑瘦的女人，身边还跟着一个比我小一点的小女孩。听大人说，这个女人没花钱就领回来了，他的丈夫生病去世，她非得带着女儿才肯再嫁过来。这个女人就是我的二娘。从此，隔壁人家就和以往不一样了。天不亮，二娘就起来烧猪食，烧一家人的饭。经常能听到二奶奶也就是二娘的婆婆粗声粗气的声音“饭烧这么稀，能照见人影啊。”二娘忙前忙后，进进出出，忙完家里忙地里。要喂猪，要赶鸭子到池塘，带上女儿大丫到地里拔草，给棉花打药......二娘像只黑陀螺一样在转动。有时从地里回来晚了，二奶奶就嚷嚷开了，“也不做饭，死哪里去了。”二娘不吱声，连脸都来不及洗又开始做饭、洗衣服。

大丫看到我们这群孩子从她家门前呼啸跑过去，也会踉踉跄跄跟在我们后面追赶，我们大都不带她玩，因为大丫走路不按常规，她一高一低冲过来，踉踉跄跄地就斜冲到路边，摔倒沟里，大丫和正常小孩不一样。

二娘走到哪儿就把大丫带到哪儿。我有时看到二娘手里拿很多东西，就去搀着大丫，拉着她一起走。二娘和大丫都开心地朝我笑，露出白白的牙齿。我去她家陪大丫玩的时候，二娘会趁二奶奶不注意塞给我一个烤红薯或者是一块煎饼。如果二奶奶不在家，二娘就给我和大丫扎头发，编很多小辫子。她会扯起嗓子唱歌，我听不懂，只觉得二娘的声音好响亮，好悠长，仿佛看不到尽头的山路，白云在上面悠悠荡荡。二奶奶一回来，二娘赶紧噤声，我赶紧溜走，只有大丫还在手舞足蹈。

当我背上书包的那年秋天，小虎出生了。这个小家伙的到来让二娘家充满生气。隔壁不时传来二娘的歌声，我就忍不住蹿过去，二奶奶不再冷着脸，还抓糖给我吃。二娘脸色红晕了，人也显得白了。冬天时候，二娘给大丫和小虎做了棉衣棉裤，给二奶奶做了棉背心，给我母亲做了两双绣花鞋垫，给我做了一个花书包。书包是由一块块碎布拼接而成，每块碎布折叠成大小一样正方形，四边用线向里勾起，每块碎布连缀起来形成一个个盛开的花朵，母亲又在书包边缘缝上一圈白色荷叶边。我背着这书包到学校去，不知艳羡了多少女孩子的眼，一个个都过来摸摸瞧瞧，眼馋不已。这个书包我一直珍藏着。两年前回去拿给二娘看，二娘不停地用手摩挲着，翻过来倒过去看。她想不到，四十年了，还有人珍藏着当初的东西。

小虎出生以后，二娘就更忙了。背上背着小虎，手里拉着大丫，依然锅前灶后，田间地头忙碌着。二爷披着件外套晃晃悠悠，从村东头踱到村西头，偶尔冲着二娘嚷两句，二娘像对待二奶奶一样，默不作声，他们都叫她“二哑巴”。

一日，天空乌云滚滚，狂风裹挟着树叶到处乱窜，一场暴雨眼看就要到来。二娘从家里飞奔出来，社场上有她晒的山芋干，白花花的一片。随后跑出来的还有大丫，二娘没看见。等二娘落汤鸡似的拎着山芋干跑到家，怎么也找不到大丫了。二娘发疯似的冲进雨里，拼命呼喊大丫，我们也都冲进雨里寻找，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大丫。大雨过后，村里人在离家不远处的粪池里发现了大丫鼓胀的身体。二娘一见，瘫倒在地，几欲气绝。

第二年的春节刚过不久，二娘接到贵州老家的电报，她的老母亲病危，临终前想看看这个女儿。二娘的父亲去世早，家中弟妹都希望她能回去看看。二娘来到我家，我母亲给了她十块钱，她抹着泪接下，和二爷踏上了回家的路。

二娘走后的第二天，小虎就发烧了，哭闹了一整天。我告诉母亲小虎生病了，母亲去看小虎的时候，二奶奶把小虎包裹得像粽子似放在棉被里。母亲劝二奶奶抱小虎去看医生，二奶奶说不用看医生，她有秘方煮水给小虎喝，保准会好。母亲就没有坚持。

隔天深夜，我们一家人被“嘭嘭”砸门声惊醒，二奶奶抱着小虎惊惶地站在门口，语不成句地说小虎不行了。父亲母亲赶紧抱着小虎去村卫生院，我要跟着去，父母没同意。后来听母亲说，村卫生院看了小虎一眼要他们赶紧送到公社卫生院。他们又跑了五公里的路赶到公社卫生院，到卫生院的时候，小虎已经气若游丝，直翻白眼，医生赶紧抢救，可是没能挽回小虎的生命......

二娘和二爷赶回来的时候，小虎已经被埋在家东面河滩上了。二娘三天三夜没吃没睡，嘴里喃喃有词。二奶奶偷偷跑去小虎坟前烧纸，回来后，一觉醒来，整个身体就不能动了，嘴巴也歪了。起初，二娘无动于衷；后来，二娘就起来做饭，给二奶喂水，喂饭，下地干活；太阳好的冬天，把二奶奶搬出来晒太阳，二奶奶常常淌着口水流着眼泪。

二娘再也没有孩子。

二娘照顾了二奶奶十多年时间，二奶奶去世，二娘放声痛哭了两天。

如今，二娘已经七十多岁了，她成了干瘪、黑瘦的老太太。每次去看望她的时候，她都痴痴地望上我半天，拉着我的手不放，还比方着小时候大丫叫我“大姐”。二爷反倒勤快起来了，家务事做得多了，还到离家不远的板皮厂做临时工，挣点钱都交给二娘，二娘都是淡淡地收下。我央二娘唱歌，二娘唱起悠长的歌，我还是听不懂二娘的歌词，二娘的心里话都藏在歌声里。

哦，我的二娘，我的黑瘦的二娘。

作者简介

张淑琴，江苏宿迁人，有作品见诸报端。工作之余读书，徜徉山水，希望遇到不一样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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