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浮生里,舀一勺烟火气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靠在小鑫家沙发上,一枚宽阔苍绿的滴水观音叶片顺势垂落,侧身是堆得”鳞次栉比”的中国古典文学还有纪伯伦,手里捧着雕工精美的小火炉,身畔热水壶喷着涌涌的白气,闷闷的轰隆声令人心仪。
深一口浅一口喝着花果茶,甘醇馥郁。
像是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年时,隆冬时节,无事可做,缩在家里,捧一卷书,清心寡欲地读,间或听爸妈走在客厅的脚步声,心里恬静稳妥。
偶尔抬头眺望,窗外已然雨雪霏霏,千丝万缕,不可断绝,像碧落对红尘的眷恋,如此绕梁三日,缠绵悱恻。
倏忽爸妈叫唤,该吃饭了,于是即时从千山万水的英伦外或千秋百世的春秋时归返。
如此情景,单单想象,已经能够止渴。
小鑫坐在对面,我们语调平静淡泊地聊着一些有关生活的琐事。
偶尔说起从前给某知名体育平台写专栏时候的趣事,遇到一个“专业杠精”,两个人虽然笔上“开火”,但比起那些浮光掠影的过客,这种“刀光剑影”并非不难得,倒有种英雄相惜,独孤求败的情趣,令人啼笑皆非;
或者聊聊她家那位的趣事,言语里有无奈,却也看得出绵密的珍惜。
还乘机让她算了一场塔罗牌,结果不出所料抽到了正向的“节制”,听她的诠释,内心起了波澜。
我不无慨叹:“每次到你家小院,都不得不沾惹一身的烟火气。然而,这也是好的。”
刹那间惊住,像是忽然间由另一个人借助我的嘴说出了隐秘的“心声”。
是啊,这人间最袅绕缤纷、最至繁至简、最深入人心、最难舍难分的,烟火气。
只是,当我们说“烟火气”,我们究竟在说什么呢?
*
一个人,浸淫城市生活日久,又独身,便极容易过得“浑浑噩噩”。
一日三餐,无有定准,可以一整个白昼躺在床上煲剧,可以和朋友聚会,凌晨时分回家,能五指不沾阳春水便乐得在外打发一餐是一餐。
能不动声色就不动声色,能不必劳其筋骨就“四体不勤”,能目空一切就目空一切(虽然只是暂时的)。
无人约束,恣意任性,却也自得其乐,独善其身。
但始终是缺乏一些什么——
有时候就会追思,究竟缺乏的是什么呢?
是朝朝暮暮、默默相对的某个人,是风雨不改、晨昏不变的一句早安、晚安?
是一种雷打不动、有章法有效率的生活秩序和规则?
还是深深扎根进生活的土壤里,在它的风风火火、冷冷清清里摸爬打滚,终究学会耳听六路、耳闻八方,关键时候能够从容若定派上用场的智慧和学问?
然,又仿佛不尽然。
有时候就会揣问——
有多久没有食欲大开地和亲人朋友一起吃饭,不必要矜持局促,心有顾忌,什么都是翻涌在牌面上的,没有背后的那些暗流涌动,分分钟像是拍《色戒》;
有多久没有听到熟悉的叫唤,那是年华深处的密码,带着亲切的温热质感,那是无论你在外面的世界,如何光彩耀眼或者质朴无华都不会更迭改变的名字;
有多久没有逛菜市场,去和精明干练的大爷大妈“切磋谈判”,去听听熙熙攘攘的市声,去感受什么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
生活固然少不了两点一线的刻板工作,少不了文人墨客笔下的纵横捭阖、可歌可泣,少不了名家大导镜头里的异彩纷呈、移花弄影,可是,那一些让人牢牢扎根进生活的土壤里、让人感到与这个世界产生深深浅浅关联的烟火日常,就是可以轻易舍弃的吗?
*
每次来小鑫两口子在宋庄的小院之前,她都会热情恳切地说,你来,咱们是吃火锅还是煲汤,是煲鸡汤还是骨头汤呢?或者让他做家乡菜,那是酸辣得宜,令人食之忘忧的贵州菜。
偶尔会主动要求和她一起去菜市场购物,两个人在乡间小镇般的路上不骄不躁地走,絮絮叨叨地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顺带着便懂得了辨识那琳琅满目的菜蔬、新近猪肉牛肉的价格、怎样找到更新鲜的酸奶、怎样挑到更优质的西蓝花和水果……
每次回家的时候,她都会赠予一些“好物”,自己酿的果子酒,朋友赠送的药草茶,或者其它,我十分不好意思地揶揄,倒像是刘姥姥来打秋风。
丝毫不刻意,水秀又山清。
有时候吃完饭,就一个人去附近走走,初冬的夜里,马路两旁都是农田,或者低矮的民房,因为没有路灯,一切便只剩了岑寂的天地和世间万物的神秘魅影,以及一个悄然前行的自己。
不期然地便会想到年轻一些的时候,独自走夜路回家的自己。
那样的空旷寂寞,心境像是玻璃容器,盛着虚茫的有关人世的期许以及对于未知的惶惑。
看多了灯红酒绿,听惯了人声鼎沸,在这一条暗黑无人的小路间,我独对我内心的苍茫幽暗与璀璨星空。
那些扔一片瓦便石沉大海的青春岁月,竟也这样一步一步蹉跎跋涉而来。
蓦然回首,其实如此。
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小林一茶那句“绝句”——
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
幽暗的路,虽然是幽暗的路,虽然是如此。
直到前方零零星星地出现了稀稀落落的人家灯火,内心便也温暖明晃起来。
*
当我们说“烟火气”,我们究竟在说什么?
是海子所谓的“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是孟浩然的“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或者白居易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又或者是电影《大话西游》那般的,年少时候总以为,心上人是“披着金甲圣衣、脚踏七彩祥云”的大侠,到头来其实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男人,如果运气好他能金榜题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是运气欠佳,便只有耿耿星河欲曙天地磨着豆腐,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烟火烟火,是袅袅的炊烟,是灶膛里的火。
不是那繁花绚烂只是一瞬,刹那间跌堕无声无息的烟火。
炊烟里,是一蔬一饭、是一草一木、是一昼一夜;
炉火里,也是一蔬一饭、是一冷一热、是一明一暗;
烟火烟火,离不开三餐一宿,离不开细水长流,更离不开,安安分分、知足常乐、寒来暑往。
“烟火气”,是生活气。
生活气,怎么能缺少得了“真切感”和“踏实感”?
这切出来的莴笋,有厚有薄;这煲出来的汤,有咸有淡;这不可理喻的人,有时让人温柔含笑,有时让人心烦气躁......
但这厚薄深浅浓淡滋味,丝丝入扣,分寸不离眉间心上。
生活气,怎么能不知冷知热,怎么能不有情有意?
这北京的冬天,可不能马马虎虎的,多穿些衣裳,别冻着了;下次你来,带一只牙刷就够了,该有的这也都有......
人与人之间的这种关切寒暄,让生活变得皮实而余味悠长。
是的,谁又生来仙风道骨?谁又能够餐风饮露?谁又真的超凡脱俗?谁又不爱这人世间的情谊往来?
尤其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面,能够遇到知冷知热、有情有意的人,简直是遇到一笔价值不菲的宝藏,原谅我用了这么俗的譬喻。
他们的存在,会让你觉得,理直气壮——
就如萧红在《商市街》里那样“忍住眼泪,不敢细看”般写的,两个人因为有了钱,吃了一顿难得的好菜好饭,于是走在雪夜的街上,是“理直气壮”的。
明明含着贬损意味的词语,这时候读来,真是凄凉饱满、真切心酸。
谁都无法拒绝孤独的宿命,但是这沿途风雨,如果有同行的友伴,平白地,便会多了不尽的信赖与安然。
当然生活气也有它琐细繁乱、烟熏火燎的一面,但这难道不是每个人,必然会经历,也最终会皈依的真实吗?
*
小鑫两口子的小院儿,因此成为我时常愿意拜访的地方。
夏天的时候,在中庭摆一张桌,四五道菜,三四个人,头顶浩渺晚空,偶尔一只花猫在屋顶幽幽走过;
秋天的时候,坐在屋檐下,静静看绿叶葳蕤斑驳,尤其记得某一日,在影音室看完电影出来,是深夜里,忽然谁的眼光敏锐,捕捉到檐下的仙人球,竟兀自绽放了雪白高洁的花朵,宛若洛神仙子,刹那明艳,几欲落泪,据说第二日便枯萎了,真是昙花一现,然而曾经目睹那美丽,也只觉万分荣幸;
冬天的时候,屋外的植物都搬进房间来,就坐在满室的“绿意”里,琐琐细细地说些话,偶尔停下来,细细思量,喝一口茶......
不单单是生活节奏慢下来,整个人跟得上自己思想的律动,对周遭的事物,也多了顾惜与牵念,更是在听她念叨自己的生活时候、在看着她用心经营自己的生活的时候,那种一心一意,那种明敏睿智,那种鲜活投入,叫人感动。
我喜欢那些质地有光泽的人,并非指的是外表的明艳,更多的是一种精神的明亮感。
这种精神的明亮感还不等同于单纯的活泼开朗、积极入世,而是面对生活的千锤百炼时候展现出来的那种不折不挠,那种诚挚用力,那种生活就算有一百道伤口,她自有一百零一张创可贴迎候的坦然与自信,那种生活就算是一张机关算尽的藏宝图,但是此时此刻眼中只有这一片叶、这一顿饭、这一个人的纯粹与坚定。
以及,对于身边人的那种妥帖的信赖与关怀。
只有足够勇敢的人,才敢于交付这样的敦厚与温柔。
还记得上次听蔡琴演唱会,她含着泪说,没有什么比温柔,更加有力量的了。
一个温柔的人,内心必定旷阔。
虽然她曾见过风浪,虽然她曾感受过凉薄,但依然相信,这世界值得,依然敢于去奉献出,属于自己的柔软。
所谓上善若水,莫过于此。
在我心目中,小鑫就是这样的人。
而小鑫这一类人,身上那种明亮的质感,于我而言,就是令人心悦诚服的“烟火气”。
真正的烟火气,是好好经营自己的生活,不拖沓、不懒惰、不自傲、也不软弱;
坚守住自我,不会被淹没,关心粮食和蔬菜,或者关心劳伦斯和萨德;
但是最终的皈依,始终是在细水长流的岁月里,不断遇见一个更加坚定明朗的自己,以及,让自己的光芒润泽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