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秘密地,与别人幽会,心中充满色欲的想象,我要享乐」

醉人的光影之下,那个双眼灵动,风情万种的女人,一道柔媚探寻,蜿蜒诱惑的眼神飘过来,坐在她对面的男人,情不自禁地沉入自己的迷离春梦里,在想象之中,他们已经进行了颠鸾倒凤的欢爱。

一个为劳伦斯辩护的女人,她必定有她的过人之处,至少她不会过分矜持到将性与爱视为雷池,讳莫如深。

屏蔽了声色犬马,便屏蔽了大半人性,或者说,一整片人性的疆域,就此寸草不生。

《亨利与琼》里的安妮是一个嫣然一笑百媚生的女子。

如果是劳伦斯来写她,她应该看起来更羞涩一点,或者说端庄,但是端庄也是为最后的解脱做铺垫。

如果是福楼拜来写她,她或许应该庸俗一点,单纯一点,单纯地渴望爱情,渴望一次不顾一切的逃离——对沉闷婚姻的逃离。

然而,安妮就是安妮,她比查太莱夫人和包法利夫人都更幸运,她不见得不爱自己的丈夫,她只是渴望更多,更多,更多的爱,更多的性,更多的创作的源泉,更多的自由,这一切融汇成连绵不尽的泉流,令她不愿止息。

她厌倦丈夫身上铜臭扑鼻的世俗气味,和于她来说,毫无新意,庸庸碌碌的交际圈子,她渴望的是一些生气勃勃的人,带着原始本能的,带着火热激情的,带着充沛欲望的,带着生之热情的人。

金钱的冰冷,只会囚禁她,质疑她,嘲讽她,拖垮她,使她窒息,使她枯竭,她是一个乐于创作的女人,她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营造一种创造的幻觉。

她希望遇见一些能够活生生地融化在她的字字句句里的人,而亨利·米勒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初见他的时候,他已不再年轻,但是意气风发,从车窗里伸出半个身子,将火柴在皮鞋底上擦燃。

朋友笑着揶揄他,钱全拿去买劳伦斯的书了。就这三个字,仿佛已经打通了一道关卡,至少在冥冥中揭示,他们是能够有共同话题的。

何况,他还是一个作家,一个不循规蹈矩的,甚至称得上「特立独行、愤世嫉俗」的作家,这又是一抹熨帖安妮心灵的春药。

他的眼神,仿佛一双善于调情的手,随时随地带着温度与热情,带着忧郁与迷茫探过来,若即若离,她怎么能够阻挡。

更何况,他说出了那样的宣言,做爱——是一种自我解放,多么勾魂摄魄的四个字,性爱不是秘密,更不是丑闻,不是噤若寒蝉的禁忌,那只是一个人渴望表现自我的方式。

如果不是这四个字,那么福楼拜与劳伦斯,瞬间该由云端坠落入凡尘。

自由是一个人的灵魂,上升或者坠落,得其所哉,只要他愿意,自由何尝不也是身体的自我经营,去跳舞,去摇晃,去与火热的身体摩擦,或者交合,去收束,或者解脱。

多么撩人的两个字,多么简单而赤诚的人性,又多么难得到满足,恰恰因为它的不能通行,总难免受到重重阻挡,所以有人愿意道破天机,惺惺相惜,她瞬间不能自已。

「她渴望幻觉,正如其他女人渴望钻石。」

在他的房间墙壁上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想她就已经发自内心地对这个男人着迷。

这一次,是一条蛇,往她的骨髓里滑溜溜地钻进去,从前是她惯性的女性的本能去试探,去撩拨,而这一次是灵魂的翕动。

他一语中的地参透了她精神里的死穴,她何尝不是一个活在「幻觉」当中的女人。

她在灯光下写作,那是一种对现世的逃遁,是暂时的退隐,是自我的放逐,是秘密地沉迷。

她要躲进那个世界自我取悦,自我实现,像古希腊神话里的水仙花王子,要欲仙欲死地去观赏自己在镜花水月里的模样。

幽暗的电影院里,荧幕上是一个正陷落在欲望的深渊里的女人,她的珍珠项链散落在地板上。

安妮走近亨利,轻轻地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他下意识回头,脸上老泪纵横,让她万分惊讶。

他如此感性的片刻,叫她猝不及防地发觉。他属于男性的骄傲,就此存了缝隙。然而他的眼泪,莫不是窥见了爱欲里的神圣与空虚。那是一种断裂的纯洁,寂寞的华丽。

他看见了恋人的影子,孤单的,唯美的,罪恶的,却也是诚恳的。

极度的欢愉之后,她躺倒在床上,嘴里幽幽地呼着白色的烟雾。在情欲的高峰之后,他们身体分离,又各自承担无法扑灭的空虚之火。

只有在缠绵交媾的片刻,我们属于彼此,其它的时候,你有你的孤傲,我有我的冷清。

欲望让我们完整,却完整地看到彼此灵魂深处的残缺,且永久无法弥合。

他穿越风雪去看那个女人,不过她有别的客人。他在她的窗外,领带被拉下来的窗框压住,他悬在半空中,进退两难。

曾经有一个男子说,世间才子皆风流。

他没有说下文,下文应该是才子的风流,是一种浪漫缱绻的谈资,是风流韵事,若是换了一个凡夫俗子,俨然便是猥琐下流,便是金宇澄小说《繁花》里那个与别人的妻子偷情的男人,一丝不挂地跑出来,男根还不识抬举地张狂着的尴尬丑态了。

亨利的情人琼是那种浑身流淌着诱惑与邪魅的女人,像书里引诱圣徒的蛇蝎美人,像一座晶莹剔透的绝代美神,在她面前,就连色相动人,女性气息扑面而来的安妮都显得逊色几分,都显得似小家碧玉了。

她仿佛随时随地都能够把握好自己极佳的魅力指数,她抽一支烟,她走一步路,她的每一个眼神,她高挑的身形,她的发丝的垂动,她一个人牵着木偶远去的孤独冷傲的身影,这一切的一切,都使她如此鹤立鸡群。

木偶是亨利的模样,秃顶,眼神狡黠,有点颓唐,琼用丝线绑着它的身子,像养着一只宠物。她用腹语使木偶说话,她渴望利用亨利来自我实现,让他将自己写成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女人,他做不到的时候她心力交瘁,怨怼连连。

这一切的指向昭然若揭。

女性角色的突出,女性地位的彰显,女性操纵着男性,女性驾驭着男性。男性在女性的话语里辗转反侧,迷失与挣扎。

与此同时,无形中,她已经像一根藤蔓一样,深深地钻进安妮的心中,不断蔓延生长。

她想和她进行身体的结合,她想爱抚她,蹂躏她,羞辱她,像一个粗鲁的,色情的,健康的男人一样。

她憧憬着亨利,但其实更加迷恋着琼,像迷恋一棵有毒却致幻的罂粟。因为琼身上有更加丰盛的,更加邪恶的,更加完善的,更加无辜的女性的美,让她渴望贪婪地占有,或者说去偷取,去效忠,像《情人》里的小女孩对海伦的情绪。

女人时而遇见男人,各种各样的男人,但是他们只是欲望的容器,是短暂的港口,女人最终渴望栖身的,其实是一个更加玲珑剔透的,切合精神信仰般的完美女性,其实还是符合心愿的自己。

也就是说,安妮与许多男人的结合,最终都只是为了靠近她灵魂深处那个更加放荡的,淫邪的,却也是真实的,纯粹的自己罢了,而这个自己,正是借助琼的存在,而一步步地勾引出来。

《七月与安生》里的两个女孩子,莫不如是,她们通过男人家明的媒介作用,而互相识破各自的内心,最终靠近自己灵魂的据点,实现自己精神的跨越,或者说,成长。

安妮在琼身上遇见了最美的特质,看似放荡,其实纯洁,那是她自己至为憧憬的形象。

所以她要将她写进书里。

琼渴望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女郎,邪恶的,美丽的,堕落的,纯真的,但是亨利·米勒是亨利·米勒,他成不了陀氏,他也无意于此。

他笔下的琼,与她渴望的大相径庭,但是安妮不一样,因为安妮是女性,和琼一样,她爱着琼,像爱着自己,爱着自己的贪婪,爱着自己的堕落,爱着自己的荒淫,爱着自己的可耻,爱着自己的寂寞,爱着自己的奢望一样爱。

安妮说她能看到琼内心的诗境,因为骨子里,她们是对方的镜像。

琼带着安妮去往女同志的交友场所,仿佛如鱼得水,那便是安妮精神上的一次跨步,是她自我的一次突兀却真诚的解放,像《黑天鹅》里被竞争对手带进酒吧的娜塔丽·波特曼。

我们有时很难发现真实的自我,总需要一些外在的推力去引导,或者说激发,有些人此生也许都无法获得这种契机,而有些人比较幸运。

结果可能是点石成金,也或许是零落成泥,但无论如何,那烟花绽放般自我闪烁的一瞬间,令人心甘情愿沦陷,你看穿着礼服曼妙起舞的安妮,简直像一朵放肆生长,美艳无匹的蓝色妖姬。

褪去了最开始还残留的一点矜持与羞涩,她已经渐渐地内化成琼——即使在公共场合,她也能将自己的放荡,演绎得似一曲绝唱。

「我爱休果,我感到清纯。」

她从被动地承担男性的进攻到主动地配合情爱的欢愉,最赤裸,最洁白的性的发达,女性的进一步觉醒在她身上获得了实现。

此时此刻,她不是一位端庄的太太,更像一位泼辣却热情的妓女,但是没有哪一刻,比得上她此时此刻赤诚得皎洁。

就像亨利在酒会上说的「敬劳伦斯,敬我们的缺点」,无论性爱多么丑陋,肮脏,荒淫,堕落,绝望,无论性爱多么圣洁,纯真,明媚,清澈,感伤,那是我们人之为人,不可避免的生之真相。

只是有些人美化它,有些人丑化它,而有些人,选择正视它。

她说,「我感到坐立不安,精力充沛,想冒险,说句实话,我希望秘密地,与别人幽会,心中充满色欲的想象,我要享乐」。

狄俄尼索斯的酒神精神通过这一句话,获得了点滴地展现,我们生而为人,何必为着欲乐而耻?

实际上,他们不是在鼓吹性,而是在宣扬着自由,人性解放的自由,而性又是其中关键之至的一个环节,却也是极易沦为众矢之的的领域。

应该有的是,想不想做爱的自由,与什么人做爱的自由,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发自内心,只要不触犯底线。甚至底线这种东西在这部电影里也是弱化的。

只有张扬大胆的性,没有过多的人情禁忌的拘谨,一种开放的关系,像萨特与波伏娃那种。

艺术家的挑战,艺术家的大胆,不过也是为着端正人性立名。

但毋庸置疑的是,出发点的健康,却不能保证有心之人的错误心态导致的闹剧或者是丑剧的登场。

主张性的解放固然无可厚非,但如果失之于盲目,那么人类社会赖以生存的伦理道德防线,也会变得岌岌可危了,那就是乐极生悲了。

「上帝死了」的呼声固然开天辟地的响亮,但如果是一群盲目至死的乌合之众主宰世界,无所不用其极地犯奸作恶,那么让「上帝存留心间」似乎更加合情合理。

亨利在酒会上那一长串有关于「钱」的宏论,其实不过也是在揭露自然和谐,健康饱满的人类天性为金钱社会的污浊之气所侵蚀而异化的困境。

从这一点上来看,劳伦斯的小说《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仍然能够提供圭臬——工业社会对人性的阉割,可谓深重。

出现在电影当中的几幕黑白默片,也是在表达着人性的「情欲」,而法国国宝级歌星小麻雀皮亚芙的几首歌也真是缠绵悱恻。

更喜欢亨利骑着自行车,偷偷摘了邻居家的花,欢快地骑在河岸边的那一幕,倒颇有几分返璞归真的温柔诗意。

电影三分之一部分,亨利,安妮还有安妮的丈夫三个人睡在一张床上的情景,挑战世俗的语调再浓几分,颇似电影《布达佩斯之恋》里「三人行」的欲仙欲死的情调。

亨利创作了一部作品,渴望出版,付出太多,急功近利,但是资金短缺,安妮提出帮助,琼却表示不满,在虚荣与成就感满足和自尊心与完美主义的抗衡之下,亨利饱受折磨。

琼对亨利产生了沮丧的情绪,冷酷一点,仿佛也是对男性群体的失望,这或许亦在某种程度上折射出这部电影的「女权」思想。

女人用性去征服男人,征服情欲,征服世界,而男人却只能迎合,去满足,去承受,去隐忍求全。

男人让女人失望,最终获得的安慰,还是来自于女人,最终获得的更大的伤害,也来自女人,因为她们彼此懂得,所以了解对方的软肋与硬伤,就像托尼莫里森小说《秀拉》里那一对好姐妹。

她们可以分享任何秘密,可以互相勾引,亲吻,但是不能同时分享一个男人。

安妮徘徊在这两个人之间,被欲望吞噬,被爱情灼伤,她早已忘却对错,她只是源源不断地遵循内心真挚的渴望,去需索爱的幻觉。

她爱亨利,爱他的才华,爱他的身体,爱她从他身上获得的灵感的呼应,她爱琼,爱她的烂漫,爱她的华丽,爱她的脆弱,爱她的冷清,她爱她,也是爱自己,爱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前后两次琼的离开,画面里都是阴森森的雾,折射出人物关系的错综复杂,以及人心此刻的晦暗冷清,迷失困惑。

仿佛中世纪一般,那盏孤灯下的长椅,第一次坐的是琼,第二次坐的是安妮,而琼在不远处冷冷地观望,化作阴沉沉的背影,像《蝴蝶梦》里那个前任女主人的幽灵。

她们彼此隔离,但又遥远地呼应。

经过这么许多,感情的火热到冷冰,欲望的浓稠到稀薄,幻觉的晦暗到明晰,安妮也开始隐约看得清自己眼前的路。

她是幸运的,她不必要吞噬砒霜,也不需要像斯嘉丽,后悔自己看不清自己最爱的人是哪一个。

爱她的人一如往昔,她的丈夫,始终愿意守候在她身旁。

但是亨利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那天清晨我哭了,我哭是因为我爱这一条让我离开亨利的街道,有一天也会让我回到他身边,我哭也为了成为一个女人的过程如此痛苦,我更为了从今起,我哭的机会会减少而哭,我哭因为我的痛苦消失了。」

成为一个女人的道路漫长曲折,但至少,她的那一部作品写成功了。

这些人,都落进了她的醉生梦死的幻觉中。

虽然辛苦,但觉醒总比始终沉在水底好许多。

这一曲女性觉醒的热情赞歌真正令人心旌摇荡,情色得彻底,却也情色得足够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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