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失眠的女人没有错,一个名字叫梵的女人也没有错。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这个湿热的夏夜,她无法入睡。

在北方城市,这样连绵不休,轰轰烈烈的下雨天气十分反常,人也因此彷徨失措,精神衰弱也未可知。

几个小时前,她淋过一场雨。

为了奔赴一场诡谲、冶艳、绚烂、悲情的艺术展——

一个日本男人为着纪念自己死去的爱人。

她目睹着那些红蓝绿紫的花、壁虎枯焦的尸体、玩偶诡异的笑容,像血一样神圣华丽,又像废墟一样颓废窒息。

有一刹那,她恍惚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那种美,太刺眼;那种爱,太决绝。

被这样一个敏感而悲观的男人爱着,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却也刻骨苍凉。

尽管她涂着厚厚白粉的面庞,在棺椁里睡得那样安详。

她只是一个人,穿越灯光凄迷的老旧小区,寻找地铁站。

她想到那个男人——

那个形容她的鼻子耳朵肚脐是让他魂牵梦萦风景的男人,那个在她身上意满心足边际呢喃可否做我唯一知己爱人的男人......

此时此刻,身在何方?

是否在灯下,读那一本被她揉皱的书?

当时他微笑制止,当时她笑着继续。

他说,你太任性;她说,我要你记得。

记得此时此刻,记得我曾这样爱过你,无可救药,小心翼翼。

她起身走进厨房,没有开灯,趁着客厅的光烧热水,边听着水壶在暗地里咝咝作响的声音。

如果有人恰好目睹,那么她必然像一只孤魂野鬼。

她感觉到喉咙的干涸,一如她心灵的苦涩。

她额头冒出汗滴,她来不及拭去。

她无法原谅自己的精神衰弱,她抓弄着自己的头发,这个动作有一股魔力。

仿佛可以不顾一切地疯掉,也可以四大皆空地清醒。

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叫梵的女人,一个失眠的女人。

一个失眠的女人没有错,一个名字叫梵的女人也没有错。

尽管总有人会说,你不应该叫这个名字,悲剧意味太浓厚。

她不应该因此对自己的母亲怀恨在心,虽然她正是始作俑者。

她不恨她——母亲,从前没有,现在不会,来日也不可能,相反,她深爱她,两个互相深爱的女人,刻骨陌生。

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母亲那样容易情绪失控,那样脆弱敏感而不自知,成为她一生的病症。

母亲永远不会宽容她爱上一个比自己大十八岁的男人,苍老得足以做她的父亲。

她甚至连一句为什么都懒得问出口,只把他当作血淋淋的伤口,不堪入目的洪水猛兽。

你为什么不能爱上一个堂堂正正的,平平常常的男人?你为什么要如此堕落下贱?你为什么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地让我痛心疾首?

她想问。

她不问,用眼神鞭笞。

我也想问自己这个问题,那么你呢?

你有没有什么问题,是想问自己的?

你有没有什么问题,是自己能够说清道明一个答案的?

如果你有的话,请告诉我,我想我也会有。

她想答。

她想答,她不忍心看着她在自己面前,一点一点地碎裂,回天乏术。

爱是她这一生,至大至深的原罪。

两个誓死渴望对方幸福的女人,让对方心力交瘁,且无路可退。

如果世间存在另种可能,希望我们是姐妹,是路人,甚至是情敌,除却母女,我何德何能。

有些时候,梵情不自禁就要说出这番苦大仇深的话。

她会崩溃,不,她才不会流泪,她会咒骂。

她会悲叹命运不公,她会毫不心慈手软地渴望一场天劫,让人世翻个个儿,因为她吃过太多的苦头。

最亲密的时候,她们互相靠着彼此的头,近到能够听见母亲的哭声,能够闻到眼泪的咸味,也许是汗味。

小小的手轻轻拍着母亲颤抖的肩,她很镇静,心在瑟缩,心越瑟缩,表面越镇定,她说,你不要哭,我总和你站在一边。

她没能留住她。

虽然她后来终于忍气吞声地回来,但是她永远不会知道,那个夜晚母亲究竟去了哪里。

一如她不会知道,那个夜晚,梵一夜无眠,她站在阳台上,傻傻地看了一整晚的月亮——赤裸的,苍白的,决绝的空洞。

月亮是天空爱慕的一道创口,是新娘的头颅。

她们共同对抗来自一个男人的折磨,一个男人的叫嚣,一个男人的权威。

但这是无济于事的,因为她们都太软弱,太拘束,太卑微,她们直到那时还有求于他,所以她们不敢斩钉截铁,她们始终受他限制。

他就是她们的命运,她千方百计渴望逃离的,就是这样一种命运,她母亲做不到的,她一定不能重蹈覆辙。

她身上背负着沉沉的使命感,那是一种神谕,是开天辟地的光芒,是支撑她逃离的翅膀。

但是冥冥中,来自母亲的暗影始终盘桓在她的身上,随着血液,随着眼神,随着灵魂。

所以她以一切黔驴技穷的行为来负隅抵抗。

这或许能够解释,成年以后,她对杜拉斯迷恋,一如殉教般痴狂。

是的,在地铁上的时候,她正在读杜拉斯——

身前一对年轻的爱侣耳鬓厮磨,她冷冷地看一眼,心里燃起幽蓝色的火。

仿佛要焚毁那一句教她整个人零落成泥的话——

她看着南方在身后融入海洋,她看着北方在身前岿然不动。

她爱上一个其貌不扬但是温柔体贴的中年男人。

他和父亲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他言辞不多却心思细腻,他事业有成且温柔谦卑。

她这一生都只为着逃离那一场噩梦的吞噬。

这个男人是光源,是寄托,是重生的希望,是荒原上的一朵欧石楠,她无法不爱到黯然销魂,爱到马革裹尸,爱到玉石俱焚。

她不会承认的,她爱他是将他当做一个父亲一样爱。

用他的顶天立地,来弥补另一处风声鹤唳,千疮百孔的区域。

尽管这爱里,深藏着无尽的空虚,是梅雨季节的墙壁,斑斑驳驳地错落攀爬着,密密麻麻的雨渍。

她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你。

她被梦境之神驱逐出境。

有梦的时候,她怨声载道,无梦的时候,她心如槁木。

她只能一杯一杯地喝着水。

用小小的玻璃杯,有手柄的,很精致的模样,凸显一个人的贵族气派,或者是揭露一个人的惺惺作态。

在凌晨一两点的北京,她听见空中传来飞机穿越厚厚云层的声音,以及淅淅沥沥的,雨声。

她感觉到自己在瑟瑟发抖,正如多少个夜里,她在他的喘息声里,在他汗涔涔的身体下瑟瑟发抖一样。

仿佛有些什么东西在被无限地放大,无限地,放大——

她读杜拉斯,忽然感到一丝年少轻狂的,未老先衰的,自说自话的寂寞,空灵的寂寞,这一切唤醒她有关孤芳自赏的青春期的回忆。

那时候她一个人,她始终是一个人,即使在爱里,她也牢不可破地持守着一块儿只属于自己的领地。

她喜欢坐在窗下读杜拉斯的小说,一本接着一本。

那时候她不曾遇到他,她压根儿不知道人世间还有这么一号人,她还不习惯喝咖啡,抽烟,或者夜不成眠。

遇到的时候才明白,有些人注定是要和有些人相逢在人山人海,然后相爱相杀,相聚分离的。

无关前世今生,有些人注定是另一些人的劫,让你体会何为生命中情爱的苍凉与厚重。

让你明白,什么是蹉跎,什么是红尘,什么是岁月。

那时候,她还只喜欢深深浅浅的灰色,甚至不读茨威格。

虽然那些回忆早已开始斑驳无力,开始泛黄枯萎。

天还未亮,空气中有纵欲的味道,有腐烂的味道,有偷情的味道,有背叛的味道。

她用了十分偏激与颓废的词汇。

因为她需要这种刺激,需要这种挑衅,需要这种释放,需要这种死亡。

以此来警戒自己爱的危险与沉醉。

书里写——

『他是永恒的。』

多么残忍的一句话,像是一道格杀勿论的命令。

-回眸-

若欲相见,我在一切烟雨朦胧处。

她从撒哈拉里来。

所谓成熟,就是一个人好好生活

一个人,要像一棵树

你心底还住着一个孩子吗?

若你喜欢怪人,其实我很美|观《回魂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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