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方友/血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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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    祭

孙方友

土匪打开寨子的那一日天气格外阴沉。山风从很远的地方踅进来，旋卷着枯黄的落叶和纸屑儿在小巷里飞舞。天空中浮泛着厚厚的灰黄色。大街上几处着火的地方偶尔闪跳着光亮，没有烧尽的椽子、棉絮和桌椅冒着一股股的青烟，纸烬和布灰在地上随风拂动。刺鼻的焦煳味儿在人群的缝隙间萦来绕去，使人禁不住想起许多年前镇子里一家布店半夜里突然起火的恐怖景象。

十字街处的开阔场地里集中着这个镇子里的男人和女人。土匪们凶恶的呵斥声在四周炸响，给人以心惊肉跳的感应。几条丧家犬夹着狗尾在很远的地方对着匪徒们狂吠。随着清脆的枪声，一条狗呜咽着倒在了一家店铺门前，污浊的血液顺着街面朝凹处流淌，腥腥的气息开始随风弥漫。

那时候土匪们已开始挑拣孕妇，十多个孕妇相继被拉拽到路口中央。有土匪从一家店铺里抬来了一口大沙缸。空缸着地的“啌哐”声响得缓慢又迟疑。匪首随着响声走过去，望了孕妇们一眼，然后伸出毛茸茸的手像摸西瓜般挨个儿抚摸孕妇们的肚子。孕妇们凸起的肚子在那个阴沉的天气里抖擞，跳奏出生命运动的乐章。匪首摸完了肚子扭转了身，一股强劲的风顺势刮了过来，使他那只扬起的手臂活像迎风屹立的船桅，显得苍劲而伟大。几个匪徒应声而上，虎虎地架出一个孕妇，让她叉开腿坐在了缸沿儿上。孕妇凄厉的呼叫声响彻云霄，震得人们那木然的脸上溢出恐惧和惊骇。一个土匪端起了明晃晃的马刀，先是十分潇洒地在那片粉白上比划了一下，然后娴熟地用刀尖儿从上往下划拉。随着无数声唏嘘和惊叫，那划过的刀口由白变红，然后喷出火焰般的血浪。男人群里有人昏了过去。孕妇在惨烈的喊叫声中面色开始泛白。鲜红的血柱伴随着不成熟的婴儿朝沙缸里流淌，热热的血腥气从缸口里溢出，被风吹拂到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才开始荡散。一个匪徒用刀从缸里挑出婴儿，扔到了路中央。那个红色的生命蠕动了一下，最后便牺牲在了羊水里。

匪首说，这是邪法，用“子母水”淘过的子弹有血腥气，能百发百中。

那一天，土匪挑完十多个孕妇已到半下午时分，山风愈刮愈烈。山风摔打着孕妇们的长发，使她们显得安详又潇洒。几个年老的土匪已开始淘子弹。黄得锃亮的子弹成箩成箩地倒进沙缸里，“哗啦哗啦”的响声揪人心肺。土匪们缩着胳膊，捞出沾满鲜血的子弹又重新放进箩筐里。箩筐的底部浸出片片血渍，血腥气扑天盖地，路中央鲜红夺目。那时候土匪们已把男人集中在了一起，开始对他们着手摸手。凡属手上有老茧者当场放生；凡属手嫩细白者一律要绑票让其家人用钱赎回。土匪们着手摸手的时候剃头匠已从昏厥中醒来。他望着躺在地上的妻子，然后又望了望那十多个在风中抖擞的婴儿，许久了才叹出一口气。

这时候土匪已走到了他面前，一个土匪摸过他的手之后老练中略含矜持地笑了笑，便把他拉入了“富人”堆中。他没有申辩自己的职业，他知道自己的手一天过水无数次，一定又白又嫩。他伸出他的手，那双手在那个阴森的下午显得粉白又柔嫩，并列在一起活脱一只白色的蝴蝶儿在风中颤抖。

天擦黑的时候，土匪们带走了十多个“富人”。剃头匠回头望了望镇子，镇子已消失在暮色里。镇子里先是死一般的沉寂，许久了，突然就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号啕声。那时候他们已经走出镇子老远。土匪们的烟火在漆黑的夜里如繁星般闪烁着。匪首哼着路戏从后面赶了上来又走了过去。随着那淫荡的小调儿飘然而过，剃头匠望到的那个浑浊的黑影又高又大。

一帮人走到匪巢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早晨。匪巢是一个硕大的山洞，那山洞匿在森山老林之中，给人以十分阴森的印象。山泉从洞前流过，“丁丁冬冬”的响声清脆又悠远。晨曦在古树间飘逸，有鸟儿在枝头欢叫，肆无忌惮的样子直嫉妒得一群“富人”咂嘴巴。那时候土匪们已开始卸装，“噼里啪啦”的声响在洞口处回响，然后消失在远处的峡谷里。肉香从洞中溢荡而出，引来了野狼饥饿的嗥叫声，使山谷间显得喧嚣又恐怖。

匪首走到十多个被绑的“富人”面前，幸灾乐祸地笑道：“诸位要把心放宽，该吃就吃，该喝就喝！钱来了，马上就放你们下山！”

剃头匠望了望匪首，咽了口吐沫说：“我是剃头的，不是富人！”

那匪首禁不住一惊，上下打量剃头匠，狡黠地笑笑，摇了摇头。

“不信可以当面试活！”剃头匠说。

匪首又望了望剃头匠，许久了才打了一声呼哨，命人拿出剃具，对剃头匠说：“给弟兄们剃完了头再说！”

一土匪给剃头匠松了绑，然后坐在了一块石头上，昂起了脖颈。剃头匠舒展了一下肢节，让人拎来热水，按下那土匪的头颅，又洗又挠，然后执刀，动作娴熟，剃头光，刮脸净，三下五除二，哈气的工夫便完了。

匪首松了一口气。

最后那匪首也让他剃。他很下工夫，为匪首刮脸刮了两个时辰，动用了浑身解数，又掏耳又打眼，直痒痒得那匪首昏昏欲睡。那时候太阳已升老高，阳光如针般在林间穿来梭去，匪首的脸被阳光分割得光怪陆离。剃头匠四下望一眼，见土匪们正在洞口处啃骨吃肉，对他放松了警惕，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剃刀摁住了匪首的咽喉。

“你要干什么?！”匪首一下醒来，惊恐万分地斥问道。

“你杀了我那怀孕的妻子，我岂能容你!”剃头匠怒火满腔。

匪首面色苍白，正欲高喊来人，剃头匠的手脖一硬，匪首的一腔热血便如天女散花般蹿出丈余高。

匪徒们闻之大惊，山洞前一阵骚动，奔跑声呼叫声响成一片。瞬间工夫，剃头匠便被团团围住。无数个光头在闪烁，无数支枪口在晃动。剃头匠并不见怕，坦然地望了望匪徒们，掷了剃刀，对一匪徒说：“请给我一颗用子母水洗过的子弹！”

那土匪怔了片刻，便掏出一粒扔给了他。剃头匠拾起子弹，掰出弹头儿，一下吞进肚里，伸了伸脖颈对众匪说：“诸位都有母亲，没有母亲也就没有我们！女人是传宗接代的圣物！想想母亲想想妻子想想子女吧!我已报了仇，妻儿的血已与我的血汇融！诸位请便吧！”

剃头匠说完，抹拉一下光头，然后便迎着斑驳的阳光朝坡下走去。

众匪怔然一时，然后一齐开枪。子弹如雨般网住了剃头匠，可剃头匠仍在朝前走。

匪徒们又一同开枪射击，子弹又一次如雨般网住了剃头匠，可剃头匠仍在朝前走。

众匪不停地开火，直到打完最后一粒用“子母水”洗过的子弹，那剃头匠仍在朝前走……

突然，身后发出女人的大笑声。众匪扭头望去，见匪首婆娘正站在一个高坡上。她那秀美的发在风中招展，阳光透过树枝映在她那秀丽的面孔上，如同一朵盛开的白牡丹。

匪首婆娘双手提枪。匪首婆娘腆着大肚子。匪首婆娘凸起的肚子在山风中抖擞，内里那颗生命的谐声拨动着每一个人的心脏。

山上山下一片宁静。

匪首婆娘说：我的孩子还未出生，可他已没了父亲！这个人只讲什么女人是圣物，可他却忘记了丈夫在女人心目中的地位！我丈夫虽坏，但他毕竟是我的丈夫！匪首婆娘说完，笨拙地举起了手枪，抠动了扳机。

剃头匠应声倒下。

匪首那年轻的婆娘望了望众匪说：诸位良知觉醒，已不配当匪，散伙吧!。

作者简介

孙方友，男，1950年生，河南淮阳县新站镇人。历任淮阳县新站乡文化站站长，淮阳县文联秘书，河南省文化厅干部，《传奇故事》杂志编辑，现为河南文学院专业作家。于2013年7月26日因心脏病复发去世。

1978年开始，在《人民文学》、《收获》、《钟山》、《花城》、《大家》、《中国作家》等刊物发表作品，已出版长篇小说四部，中短篇小说集二十四部，电视剧《鬼谷子》、《工钱》、《衙门口》等近百集，计600多万字。代表作“陈州笔记”系列、和“小镇人物”系列。作品曾获“飞天奖”、河南省第三届第五届文艺成果特等奖、首届金麻雀奖、小小说创作终身成就奖、首届吴承恩奖等各种奖励70余次。有近百篇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捷克、土耳其等文字。

出品/河南省阅读学会

编辑/郑州作家编辑部

主编/李  一

责任编辑/苏小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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