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讲 大学语文与“子曰诗云”(下)

高等教育出版社2020年培训资料5

上篇讲到古人引诗用诗的“断章取义”,为什么要讲“断章取义”?“断章取义”对于语文学习意义重大,可以搁置“时代背景”“主题思想”等等内容上的研究,这应该是文学专业的工作,况且文学专业也未必弄得请,《诗经》的很多篇幅究竟是民间爱情还是“后妃之德”,几千年也没有人弄清楚。所以,采用“断章取义”的方法可以巧妙地避开这些麻烦,直接进入语文学习环节。下面就以《世说新语十七则》这一课为例,再来讲讲这个问题。《世说新语》对《诗经》的引用多达30余处,多数都采用这种“断章取义”的方法,如文学门第3篇:

    郑玄家奴婢皆读书。尝使一婢,不称旨,将挞之。方自陈说,玄怒,使人曳著泥中。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诉,逢彼之怒。”(《世说新语》文学3)

郑玄是汉代经学家,他家里的奴婢都会念《诗经》。曾经有一个奴婢犯了错,要责打,这个奴婢还不停辩解,郑玄更生气了,叫人把她拖倒在泥地。不一会,又来了一个奴婢,就问:“胡为乎泥中?”这个奴婢就回答说:“薄言往诉,逢彼之怒。”这两个奴婢的对话都巧妙地引用了《诗经》里的诗句,“胡为乎泥中”是《诗经·邶风·式微》中的诗句,全诗很短,说:“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这是服徭役的人唱的歌,说天黑了,天黑了,为什么还不能回家?天黑了,天黑了,我们为什么还在泥途中奔波?所以这个奴婢是断章取义。

“薄言往诉,逢彼之怒。”是《诗经·邶风·柏舟》里的诗句:“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说一个女子,有难以开口的话,想跟她兄弟说,可是她兄弟态度很不好,根本不听她说话。这个意思,郑玄的奴婢用来说自己的主人,又是断章取义。

《世说新语》里还有一篇也很有名,是文学门的第52篇:

谢公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公曰:“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世说新语》文学52)

谢安和子侄们聚会时问:“《毛诗》哪一句最好?”他的侄子谢玄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是《诗经·小雅·采薇》里的名句,几乎为大家一致公认是佳句,但是谢安却不以为然,他说:“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这一句最有雅人深致。这是《诗经·大雅·抑》中的句子,“訏谟”是大计,“远猷”是远虑,意思是国家大政要早做打算,及时昭告天下。据说这是西周末年一位老臣,见朝政混乱,内忧外患,担忧天下将要大乱,因此告诫周王的。这两句诗字面上佶屈聱牙,很难读,谢安为什么会喜欢的呢?我们只要知道谢安是东晋有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就可以理解了。

这是古人的引诗用诗,这样的传统流传至今,许多政治家、许多读书人说话写文章也都喜欢引用《诗经》中的句子,例如毛泽东,1915年秋天,毛泽东在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读书期间,向长沙各学校的学生发出一份“征友启事”,引用了《诗经·小雅·伐木》中的诗句:“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这里用的是《诗经》本意,是说小鸟尚且呼朋唤友,何况我们青年人呢。

再举一例。1965年,章士钊将自己晚年潜心研究《柳宗元文集》的百万字专著《柳文指要》送给毛泽东,作为回报毛泽东让工作人员给章士钊送去桃杏各五斤,并亲笔书信一封,写道:

“大作收到,义正词严,敬服之至。古人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今奉上桃杏各五斤,哂纳为盼!投报相反,尚乞谅解。”用的是诗经《卫风·木瓜》中的两句,而熟读《诗经》的人都知道,其下句为“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意内言外,何其贴切,何等亲切。更巧妙的是,毛主席回赠了桃杏,并说“投报相反”,也就是说章士钊的书才是“琼瑶”,这是一种非常高级的表扬。

正因为我们民族有这样引诗用诗、赋诗言志的传统,所以《诗经》是大学语文教材必选的。但是选哪几篇?为什么选这几篇,不选那几篇,没有绝对的道理,课文只是“例子”,这个例子是用来告诉学生,中国有那么一本经典的诗集,可以用来“子曰诗云”,充实我们的语库。

譬如本教材《诗经八首》,选了5首国风,1首小雅,1首大雅,1首周颂——无非告诉学生,《诗经》有风、雅、颂,这是文学史上的内容,是教材的明线,在这条线上,我们把《诗经》的内容梳理一下就可以了,不要深究,前面说过,《诗经》中的很多篇目,讲的是民间恋情还是“后妃之德”,这是几千年也没有结论的事情,大学语文不搞这个研究。我们的教材还有一条暗线,就是要凭借课文内容进行“子曰诗云”的训练,这才是主要的教学目的。

课文只是“例子”,老师们在教学中,也可以随时根据现实社会生活增加或更换课文,如这次武汉疫情,日本捐给武汉的物资上用我们的母语写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裳”。这是《诗经·秦风·无衣》中的句子,这首诗说: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袍”是战袍,“泽”是内衣,“裳”是下衣,统称为“衣”,诗的本意是一群即将奔赴前线的战士,生死与共,同仇敌忾。这在人类面临新冠疫情共同的威胁面前,非常恰切,这也是“子曰诗云”的力量。

“子曰诗云”本是我们民族的传统,这次反而是日本想起来用,也有人说,那家日本企业的员工还是中国人,但是中国企业的员工为什么没有想到?这就是“企业文化”,我们应该要向人家学习。后来有媒体去找中国诗词大会的获奖者,要他们想想我们可以怎样说,有想出来说我们可以写“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但是日本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裳”是贴在援助中国的防护服箱子上的,何其贴切,我们的“报之以琼瑶”总不能是一句空话送回去吧?不过现在日本也发生疫情了,轮到我们援助日本了,这个问题就解决了。

最后总结一下:“子曰诗云”除了实指《论语》与《诗经》,也泛指文学经典,无论诸子散文,还是唐诗宋词元曲,其中精彩的典故、格言、警句,都可以成为进入我们的语言,构成我们母语最高雅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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