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为草有竹心 | 就读这篇
为草有竹心
安然
多年不见丑婶，但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丑婶不丑！
第一次见到丑婶是在八岁那年的冬天。腊月里，丑婶来我家走亲戚。她从大山里带来了很多核桃和松籽，说是山里人穷没有什么好东西可送人的，只有这些山货可以尝尝鲜。我依稀记得她说这话时的表情，几分羞赧，几分无奈，还有溢在笑容里的满满的善意。
妈妈说，丑婶是长到二十八岁才嫁人的，因为样子不好看，连大山里的小伙子也不愿娶她。丑婶长得是不太好看，瘦小的个头，尖瘦的小脸儿蜡黄蜡黄的，肤色暗淡没有光泽，鼻子扁平，头发稀疏而枯黄。我却一点儿也不觉得丑婶难看，尽管她给我递核桃时粗糙的大手曾划痛我的皮肤，尽管她说话时浓重的乡音带着山石的坚硬，我依旧喜欢她笑容里的善良和质朴，喜欢她看着我时温暖的眼神。莫名的，八岁那年第一次相见后，我便从心里喜欢上了丑婶。
第二年去山里走亲戚时，我硬是让爸爸带上了我，只因想见到丑婶。那是易县山坳里的一个小村庄，离清西陵不远。爸爸带着我先是去了别的两家，我都不太喜欢，不习惯那黑洞洞的石头房子，不习惯那油腻腻的灶台做出的饭食，不习惯睡在土炕上那硬梆梆的感觉。直到第三天，到了丑婶家，我闻到了大山里第一缕清新的空气。
那是一个小小的农家院落，没有高墙，没有大门，只有矮小简易的栅栏，却干干净净。院中种着几株柿树，零落有序的放着一些农具。丑婶应声出来时穿着一件火红的毛衣，雪白的衣领翻在外面，腰间围着小碎花的围裙。“怎么才来，我等了好几天了，新杀的猪，肉都做好了备着呢！”丑婶满脸笑容，拉起我的手热情的将我们迎进屋里。一样的矮小的房子，却开着一扇一米见方的小后窗，光线透过粉色的小帘淡淡地射进屋子，屋内陈设简单，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一个色彩斑驳的小四方桌都裂开了细细的缝隙，却也是细细擦过，纤尘不染的样子。丑婶递给我一杯热水，那杯子洗得那么晶莹透亮，那水喝起来也那么的香甜，那是我那几天来喝的第一杯放心水。
我不记得丑婶给我做了哪些可口的饭菜，也不记得那一天大人们话了怎样的家常，我只记得丑婶的房间收拾得那么干净，透过窗子，我看到每样简易的家具上都散发出洁净的光泽。我还记得丑婶一直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问我妈好不好，在家做什么等等，也还记得丑婶的炕真舒服，她拿出了自己结婚时的新被子给我盖，满是阳光和风的味道。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什么是贤良，什么是淑德，但我很明白的懂得，能把大山里的小房子打理得如此透亮温馨的女子，一定是个好女子。对她的喜欢，又加深了一层。这是我第二次见丑婶。
第三次见丑婶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那一年，丑婶的爱人——和爸爸兄弟相称的叔叔，在山里赌钱欠下了很多的赌债，为了躲债他在我家小住了一段日子。丑婶不放心，来家里探望。说到男人的不争气，丑婶哭了，在我和妈妈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述说这些年的不易。她说，男人把她准备给儿子盖房子的钱输了，她能忍，钱没了可以再挣。但她不能忍自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不干不净，这伤了夫妻情份。我记得她当时把“情份”二字说得很重，带着哽咽。那一年，丑婶四十多岁，可头上已有了零星白发。妈妈说，她是操心操的。
婚姻经历了这样的不幸，我以为丑婶会选择带着恨意离开，便她没有。临走时，她对自己不争气的爱人说：“我从娘家借的钱加上二哥（指我爸）给的差不多够还债了。过两天你也回吧，家里还有这么多活呢！”听着她带着几分怨怒却语气平和的说这些话时，我心中油然的生出很多敬意，一个生于大山长于大山如草芥般平凡的女子竟有如此胸襟，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后来，听说丑婶为了还债，为了给两个儿子攒学费，加入了农民工的队伍，还和男人们一起上山采过石头。再后来，听说丑婶的小儿子考上了大学，爱人却因车祸至残，她一个人支撑着家庭，不怕苦累，对他却一如既往的好。再后来，两家来往就很少了，好多年没有了音讯。我也一直在外求学，便很多年不曾再见到丑婶。
直到妈妈去世那一年，我第四次见到了丑婶。五十多岁，已老得不成样子，干瘦的脸上满是深深浅浅的皱纹。我和弟弟守在妈妈灵前，丑婶是哭喊着进门的，籁籁流着眼泪，跪在妈妈灵柩前哭守了很久。然后，她拉起我的手，叫着我的乳名跟我说话。“二嫂是好人啊，怎么这么早就走了呢？”说着话，眼泪又籁籁的落下来。
那一天前来吊唁的人很多，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丑婶，她的每一滴泪水都流进我的心里。大山里的亲戚，妈妈生前接济过的很多，但丑婶是唯一一个亲自前来悼念的。我至今不能忘怀那天她满是泪水的脸，从脸颊滚落的滴滴泪珠，还有她拉着我的粗糙而干瘪的温暖的双手。
转眼间，又很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丑婶。但这个草芥般平凡的布衣女子，在我心中早已长成了竹！
勤劳善良， 温厚质朴，坚贞挺拔，通达有节，本是凡间一株草，却在岁月风尘中将自己站成了一棵竹！丑婶不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吗？所以，见与不见，我都敬她,爱她！
高云娥，笔名安然，毕业于河北师大中文系，河北保定人，教育工作者。热爱生活，钟情于写作，2008年开始写作，有部分诗歌和散文作品在刊物和网络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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