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豆腐】如何“国际化”?

【故都風景:王致和的臭豆腐也漲價了】

原载1948年上海《文艺春秋》杂志第六卷第五期

臭豆腐如何“国际化”?

——从北平《世界日报》专访报道说起

肖伊绯

经常逛超市的朋友,时常会看到开胃下饭的豆腐乳产品,品牌繁多,南北各地的生产商都有不少。可北方品牌中似乎就只有“王致和”一家,在货架上比较醒目。毕竟是老字号,包装与形象,都比较亲民,容易识别。

货架上还有一种瓶装的“王致和”臭豆腐,笔者却是从未尝试过的。因为感觉上,这青灰色泽,质地似乎还比较硬实的外观,与街边小吃摊上的烤得嗞嗞作响、热油煎炸出来的那种臭豆腐有明显的区别。那装在玻璃瓶里,真空包装、透明可见的臭豆腐,该是什么味儿?对此,笔者虽一时好奇,可还是未敢尝试。

1932年“王致和”老掌柜现身说法

不过,笔者新近翻检到一份近90年前的旧报纸,发现其中竟有一篇名为《北平的“臭豆腐”》的专访报道,受访者还是当时“王致和”臭豆腐店的“老堂柜”(即老掌柜)。平日里在超市中经常遇见的这一老字号,竟然在近90年前就已见诸报端,这不禁令笔者颇感兴味,亟欲一探究竟了。

原来,时为1932年6月15日,北平《世界日报》记者登门造访,专门考察“王致和”老店,访谈内容只针对臭豆腐,特别想为读者打开这舌尖上的独特口味之谜。

看来,这“王致和”臭豆腐,当年的口碑似乎还强过了豆腐乳。这里边的名堂,颇令如笔者这般“南方人”感兴趣,不妨将此次近90年前的专访报道细读一番。报道原文如下:

北平的“臭豆腐”

一页王致和访问记

【特讯】北平之臭豆腐,驰名全国。外省人士,自此间还乡者,往往携带若干,分赠戚友。至于本地人,恶之者,方谓其臭难闻,有如厕中之喻,爱之者,则又逐臭性成,嗜之若渴,真有不可一日无此君之慨。顾见臭豆腐之历史与现状,知其详者盖鲜。本报记者,特于昨晚赴和平门外延寿寺街王致和臭豆腐店,加以访问。承该铺老堂柜王卓臣接待,谈述甚详。兹分志如次:

三百来年了

记者问:王致和店营业,始于何时?

王答:早哩!管保在前清康熙上几年儿罢。嘿!咱们这块“王致和”的招牌,三百来年了。也没有换,也没有挪动,一直在这延寿寺街开着。在本号开张以后,鲜鱼口兴隆街,又开了一家“黄天昌”。本号只此一家,并无分号,也没有子孙在外。有些仿造本号商标的,真是冒充字号啊。

王五爷发明

记者问:臭豆腐一物,係何人发明?

王答:在康熙以前,那有这玩艺。康熙年间,本号主人王五爷,才发明出来。

问:发明此物之动机如何?

答:在暑天,咱家王五爷,一块豆腐,放在碗里,过了两三天,生了霉。五爷是精细人,舍不得扔,放了点盐,放了点作料,慢慢的吃。又吃了几天,越吃越好吃了,五爷便照样制造了好些,大家都说好吃。咱家就开了这王致和,发卖这臭豆腐了。

别名叫青方

记者问:臭豆腐有无别名?

王答:原先,不叫臭豆腐,叫“青方”。您说怎么叫青方啊?因为这臭豆腐,要青色的,黑了就坏了。白的不中吃,非青的不可。豆腐要切成方形。所以叫青方。

问:臭豆腐如何制法?

王笑而不答。

记者云:当然严守秘密。但普通制法,似无妨公开!

臭豆腐做法

王答:把豆腐切成方形,先摆在笼屉里边,让它长霉。

问:此生霉期间,约须若干日?

答:可不一定,像这样夏景天,两天多就长霉了。春秋冬三季,得四五天,才长出来。可是,天气凉了,屋子里得生点火。

问:此生出之霉,亦须刷去否?

答:不。您吃过,臭豆腐外边,一层皮儿,就是这霉。长了霉,就一层一层的撒盐。以后,拿出来,放在大缸里,再加作料、灌汤,用盖儿盖上。以后,就等着吃了。

问:所灌何汤?

答:做豆腐压出的汤。

问:所加作料为何?

王笑答:这个,我们不能说。

问:制法完毕以后,须经若干日,始能食用?

答:日子多着哩!得半年!像今年正月间做的,得过伏,才打开卖。

臭中也有香

记者问:臭食品亦有人嗜食,其道维何?

王答:您说它臭,爱吃的人,就说它香。差不多,没有它,不能吃饭。有它,可以多吃几碗。因为它里边,有微香,有茴香,有臭香,有咸香,所以香的很。

问:此物有荤质否?

答:净素,没有一点荤。

问:宝号有盛臭豆腐之缸甚多,俱不加盖,暑天亦生蛆否?

答:这也是怪事。人家买回去,叫麻苍蝇歇一歇,登时就生了蛆。在本号搁着,永远没有麻苍蝇来,永远不会生蛆。您看,这些缸,一条蛆也没有。记者比往视,见均甚清洁。最怪者,其店中并无臭味。

一万多人吃

记者问:宝号之臭豆腐,销路如何?

王答:夏景天差一点,交秋以后,销路就多了。有由外省运走的,有在本地批发的,有门市卖出的。平均算起来,每天可以卖六七个活。一个活,一千多块。一天可以卖出一万块的光景。

问:一万块有多少人吃?

王笑答:这可不好算。大概每人一顿饭,吃不完一块,也就是一万多人吧。(完)

上述1200余字的访谈报道,在当天的《世界日报》版面上很是醒目,相信也吸引了不少读者为之注目。仅据笔者所见,《世界日报》自1925年创刊以来,至1937年因“七七事变”被迫停刊以来,该报记者做过相当多的访谈及报道,但这是仅有的一篇“臭豆腐”访谈,而且所访谈的对象还是如今在国内超市里还占踞着货架的“王致和”品牌,其历史价值自然非同一般。

【卖臭豆腐乾】,原载上海《图画日报》,1909年

臭豆腐见诸报端始于1909年上海,

“王致和”专访之后南北“正宗”之争初现

实际上,如臭豆腐这样的地方特色小吃,虽然老百姓几乎天天接触与消费,可能以专访的报道形式,登上都市主流媒体各大报刊者,还是少之又少的。能让臭豆腐老品牌的老掌柜现身说法者,这《世界日报》的专访报道,真真是普天之下独一份。

不过,最早见诸国内报端的臭豆腐之介绍,并没有出现在诸如北平《世界日报》这样的华北地区报刊之上,还是出现在了制售食用臭豆腐的历史也颇为悠久,经济更为发达的以上海为代表的南方城市的报刊之上。

仅据笔者所见,国内最早见诸报端的臭豆腐之介绍,始见于1909年的上海《图画日报》,出现在一组以“营业写真”为总题的,反映“三百六十行”形态的图文连载之中(每期一图)。

且看报纸版面下端绘有一正在前来买臭豆腐的妇女,而贩者正在为臭豆腐加热,往炭火炉中吹火。画面上方还配有一首“打油诗”,对这市井里巷的常见场景予以描述。诗云:

卖臭豆腐乾

臭豆腐乾腐且臭,臭腐如何可入口。

不道世多逐臭夫,买来下粥下饭兼下酒。

应当说,这一则110年前的图文报道,十分生动的再现了南方城市“臭豆腐”的制售场景。时至今日,南方城市中售卖臭豆腐的摊位陈设,也与此大体相近,并无多大改变。为臭豆腐加热烹制,大都需要煎炸之后方可食用,这是如今比较通行的吃法。

然而,以“王致和”品牌为代表的北方臭豆腐,并不是这样的食用方法,直到如今,也迥异于南方臭豆腐。《世界日报》的访谈报道中,大致列举出了其创制缘起、制作方法、贮存方式等基本特征,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在王掌柜时不时的“笑而不答”或明言“这个,我们不能说”的言语中,也可窥见其中定有一些独家秘方或独门秘技。如今,这都是受到国家保护、社会重视的“非遗”喽。

虽然王掌柜没有透露“王致和”原籍安徽,这流传三百来年的独门秘技实则也源自南方臭豆腐。自此次专访之后数年间,南北各地报刊上的相关“揭秘”报道却是渐渐多了起来,有些“爆料”还相当劲爆,好似有意要将“王致和”来个刨根问底似的。

譬如,1936年3月13日,北平《华北日报》的副刊版面上,刊发了一篇题为《吃在安庆》的文章。文中这样写道:

安庆的豆腐,在长江流域是数一数二的……最好的,是佐粥的“臭豆腐”——高明于北平万倍的“王致和臭豆腐”的臭豆腐。

安庆本即是位于安徽省西南部的历史文化名城,此文盛赞安庆臭豆腐之佳,胜过“王致和”一万倍。此言虽显夸张,可一方面,说明当时“王致和”的品牌确乎遍传南北、远近闻名;另一方面,则说明原籍安徽的“王致和”南法北传、别开生面之后,原籍食客们以“正宗”自居,也要开始说叨说叨了。

紧接着,1936年5月15日,的杭州《东南日报》之上,有一篇题为《徽州的“臭豆腐”》的文章,就直接公开了臭豆腐制作流程,将王掌柜的“这个,我们不能说”之类,基本都给说了出来。文中这样写道:

臭豆腐的制法很简单:只要把老豆腐切成方块,浸入盐和芝麻,以及柏树叶等灭的混合液里,大约要浸八九天的样子,才可捞起。继而将浸好了的臭豆腐,放在平底锅,以菜油煎之,至老黄色时取出,再加上些酱油蔸辣酱等香料,即成。

文中介绍的臭豆腐食用方法,仍然是南方惯用的煎炸烹制之法。不过,确实在前边仅用一句话,便道出了徽州的“臭豆腐”制作方法,看上去非常简单,并不神秘。至于这是不是原籍安徽的“王致和”品牌的制作方法,文中虽没有明确指出,可一般读者难免对此会有“恍然大悟”之感——原来如此,不过如此!

虽则如此,可真要照此制作,恐怕从气味到口味,也是大不相同,根本不是一回事儿。也正因为如此,以臭豆腐为代表的中国地方特色美食,千百年来,方才能在看似简单平凡之中,竞显奇特不凡的人间滋味。也正因为如此,以“王致和”为代表的臭豆腐品牌,三百年来,方才能在南方流传已久,南北通行日久的美食地图之上,确立自己无可替代的品牌风味。

臭豆腐“国际化”或始于罗素北大讲演

话说就在上海《图画日报》这一史上最早臭豆腐图文介绍,面世十年之后,也就是距今整整一百年前的1920年,最早将臭豆腐纳入国际学术讲演,并可能因之产生一系列“国际影响”的事件,却又“南法北传”,又在北京出现了。

这是英国著名学者、哲学大家罗素(Russell,1872—1970)在北京的第一场学术讲演,讲演中将臭豆腐(可能说的就是“王致和”臭豆腐)与唯心主义学说联系了起来,真真是别开生面,令人颇感新奇。

时为1920年10月12日,罗素应尚志学会、北京大学、新学会、中国公学等机构邀请,乘“波多”号轮船抵达上海,开始了为期十个月的中国之行。不久,罗素一行北上,于11月7日在北京大学作了第一次以“哲学问题”为主题的讲演。此后,罗素陆续发表了系列讲演,包括“心之分析”、“物之分析”、“数理逻辑”、“社会结构学”等主题讲演,当时国内学界称之为罗素在华“五大讲演”。

哲学、数理学、逻辑学、心理学等各个学科领域都颇有修为的罗素,在北大的首次讲演中,运用了大量专业术语与学术概念,但可能是因为担心讲演内容太专业化和技术化,会让在场听众的热情与接受度因之受到限制,所以在讲演中即兴穿插了一个很接地气的“桥段”,一个关于臭豆腐的绝妙譬喻。

罗素与中国学者在北京合影,自左:瞿士英、赵元任、勃拉克、孙伏园、罗素

此次讲演五天之后,1920年11月12日,由时年26岁的北大学生孙伏园(1894—1966)笔记,罗素在北京大学第一次讲演的全文记录,在上海《民国日报》连载。当年未能在北大现场听到罗素讲臭豆腐的读者,此刻一张报纸在手,仿佛也捏着一块臭豆腐似的,那独特的气味顿时贯穿南北时空。

原来,当天罗素讲演在提到德国唯心哲学代表人物、微积分发明者莱布尼兹(Leibniz,1646—1716)的学说时,称:

他以为桌子不是现象拼成的,是许多小灵魂拼成的,所以也都是心。这样讲来,物质是许多小生物小动物拼成的,这说法应用于臭豆腐或者还相近,倘应用于别处,未免太奇怪了。

罗素将莱布尼兹学说的“唯心论”,用臭豆腐来做譬喻,认为只适合用于描述臭豆腐这类物质。如今看来,不但是既合乎情理的,更是合乎科学原理的。臭豆腐之所以“臭”,又臭中带“香”,之所以有着独特的气味与口感,正是因为其富含大量菌类与微生物所致,这不正是罗素所言“许多小生物小动物拼成的”吗?不过,这仍然无法完全解释,为什么搁在“王致和”店里的臭豆腐就不生虫,而一旦从店里买回家里搁着,就会生虫?

不知道是不是罗素讲演的国际影响所致,也不知道是不是北大学生孙伏园的“本地化”翻译所致,继罗素之后,对臭豆腐感兴趣又有所研究的国内外人士,接踵而至,还不乏其人。

罗素讲演二十余年之后,时至1947年,北京燕京大学的几位美国教授,参观品尝了“王致和”臭豆腐后,对之也产生了浓厚兴趣。他们带回样品化验后,认为臭豆腐中含有丰富的蛋白质与维生素,称之为Chinese Cheese(中国奶酪)。

一般而言,国人印象中的奶酪,口味香甜滑软,殊不知,奶酪也分很多品种,其中不乏类似臭豆腐外观与口味的“臭奶酪”。譬如,意大利的Taleggio特勒切沃奶酪,外观也是长有霉斑,口感十分奇特,常人难以忍受,爱者又垂涎欲滴。又如,法国的Roquefort洛克福芝士,以及法国著名作家、符号学家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非常喜爱的一种绿霉奶酪,都是霉斑纵横、蓝绿混融,口感与气味都难以形容。至于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意大利Casu Marzu卡苏马苏奶酪,则更进一步,完全可以用罗素讲演中所言“物质是许多小生物小动物拼成的”来解释,而且无论是搁在店里,还是买回家里,都是有很多小虫子长在里边的。

由此可见,1947年那几位燕大美国教授将臭豆腐命名为Chinese Cheese (中国奶酪),显然并非心血来潮、随口胡诌,而是有世界先例可循的,合乎国际惯例的。即便那气味与口味让您无法直视,可谁也无法否认,中国臭豆腐与外国臭奶酪之类,都是国际风味美食之一,都是地球人才有的特殊味道与味觉技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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