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张晓红丨《遗梦白龟山·第一章(2)》
第一章 梦回初婚 死亡旅途多劫难(2)
看看眼前的自己,老咯,白花花稀稀拉拉的几根头发,咧开嘴黑洞洞歪歪扭扭的三颗门牙,满脸皱巴巴星星点点的老年斑……老咯,守着这空牢牢墓穴一样的城堡,守着没人要的植物人儿子……
儿子,你能听见爹说话吗?你这可恶的家伙,年纪轻轻赖床上睡大觉,小时候就偷懒怕下力,一干活就找借口溜号。现在可好了,什么都不用干了。以前跟你讲我们刘家的光荣历史,让你像我们祖辈一样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刘家子孙,你说我啰嗦,捂着耳朵逃掉了,现在,你还能往哪里逃?
我嘴里不停嘟囔着,有时候我自己听自己说话,会不由自主笑出声,也会情不自禁哭出声,太投入了,都忘记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真实中。天渐渐亮了,我是从北墙上的那扇小窗口透过来的一束阳光才能知道白天来了。
起床,先洗把脸,再给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翻身、洗脸、倒便盆,每天翻一次身子,我弄不动他,要邻居白云帮忙,白云也一个人生活,她三十多岁时丈夫就出意外走了,一个闺女出嫁了,一个儿子带着媳妇出去打工了,剩她一个人在家独守着空房,守着空房,我们也不敢在一起,唉,有缘没分,有什么用。想想三十多年前,白云三十多岁,跟一朵花一样,我比她大那么多,她,她居然在田地里,在那个晚上拱到我怀里……
我正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大梁哥,大梁哥,你还没起哩?”是白云在大门外叫着我,我的心猛缩一下,赶紧穿上外套,提上鞋,双手居然颤抖了几下,唉,老了还这样情不自制,真不敢这样多情了,老心脏受不了啊。
开开门,白云笑盈盈地看着我,她头发总是整整齐齐梳到脑后,用黑卡子别起来,年轻时油光锃亮的额头现在已经不再光亮,但那双爱笑的大眼睛,没有变,一闪一闪,哭着也像在笑,跟天上的星星似的。虽然年过半百,在我眼里,白云永远都是天上飘动的云彩。想起白云年轻时候,圆滚滚瓷实的屁股,高高挺挺的前胸,不知勾住多少男人的魂儿。她今天穿着蓝素花衬衫,这件褂子最好看,我偷偷给她在庙会上买的,这件褂子这两年春秋天就一直挂在她身上,洗得发白了还不下身。
“大梁哥,我,我今天有事,赶紧帮你给铁根翻翻身就出去了。”白云看我的时候,眼睛总是躲躲闪闪,跟少女一般。
“没事,没事,你要是忙,赶紧忙你的吧,我自己能行,你看,我还没老嘛!”我伸伸胳膊,想鬼摆一下肌肉,白云撇撇嘴:“还以为自己是三十多年前的刘大梁呢。”我眨巴眨巴眼,看看自己胳膊,松松垮垮的老皮耷拉着,上面还缀着星星点点的黄褐斑。
“嘿嘿,想当年,我可是个帅小伙儿,细高个子,剑眉大眼,国字脸,不知迷倒多少俊姑娘呢,我谈婚论嫁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呢。”我在白云面前最爱显摆,她瞥着嘴笑嘻嘻地看着我,我忽然发现,白云年轻时候闪闪发亮的大眼睛如今已经黯淡,一笑起来眼角渗出点点混浊的泪水。
白云帮完忙,匆匆忙忙走了,临走到大门口,又回头奇怪地看我一眼。我们眼光对视的时候,她脸色苍白,眯着弯弯的笑眼,一缕花白的短发从卡子里掉下来,在胸前飘来飘去,我怎么感觉不太对劲儿。
“云儿,你是不是有啥事?”
“没,没啥,我走了。”
门“吱扭”一下开开,白云走了出去。这女人,到底有什么事儿不能说呢?年轻时我大大咧咧惯了,她说我不懂她;老了,我好像心思越来越细腻了,她说我开始懂她了。唉,女人,真是如梦如幻。
白云一走,整个屋里又沉寂无声了。一缕刺眼的光线从大门里挤进来,照着碗口大的一片地方。除了门口有点光亮,整个屋里都是黑乎乎的,原来敞亮的小院糊得严严实实,抬头不见天。打开灯,微黄的光照着冷硬冷硬的水泥板搭建起来的毛坯顶棚,这大间房子原来是一个小院,院里种着柿子树、核桃树、梧桐树,墙角里栽着太阳花、撒的菜种。一年四季院子里都是热热闹闹,青青葱葱。搬个小凳子坐在院里,天蓝云白,泥土散发着淡淡香味,眯着眼晒太阳,听着虫鸣鸟叫,想想心里真舒坦。唉,这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回屋摆弄儿子去,我又回到现实中。儿子躺床上已经快一年了,好好在班上干着活,突然躺地上就不行了,拉医院的ICU,治一个多月,身上插满管子,花了二十多万,还是没啥反应。三岁看老,铁根,不是爹怨你,你小时候就,就窝囊,长大娶媳妇了,更窝囊,动不动就听你媳妇的煽动,想跟我挺头,现在,你有病了,你媳妇卷着钱跑了,把我唯一的孙子也带跑了,给我留下一大堆债务、一个你和一套没来得及拆的老房子。唉,儿子,看看你找的是什么女人!你们结婚前,她娘家要彩礼,血盆大口一张,就是车子,房子,三金。为了给你娶媳妇,我们家砸锅卖铁,只差把我的老命搭上。你死心塌地对你女人,人家根本不在乎你!这年头,夫妻之间的情份怎么怜薄成这样!到头来,你是不是还要指望你爹?
我每天主要工作是给儿子喂食、把尿、通便、按摩,还得每天陪着他说说话,儿子又回到了婴儿时代。只是,身上多插着三根管:鼻管、气管和尿管。昨天晚上,我把那根鼻子上的鼻管给他去掉了,终于结束了用大号空针缓缓注入给他喂饭的艰难。
大医院的医生说这样做很冒险,如果不靠鼻管进食,有可能流食喂不进去。我也是大夫,我心里清楚,儿子自己有意识,他会流泪,嘴角会微笑,他的眼神是清醒的,我问他可以独立吃饭吗?他的眼角有泪嘴角有笑容。我坚信,只要活着有口气儿,儿子就有希望,他可以有尊严地独立吃饭。
儿子,来,喝点粥。我先把儿子的头用高一点的枕头支起来,微微侧着头,这样不至于被呛着,用小勺把面汤一点点送进他嘴里,儿子真争气,动了动嘴唇,面汤居然顺利咽下去了,我欣喜若狂,赶紧拍了拍儿子瘦削的脸蛋:“铁根啊,真行,为自己争口气了!”儿子的脸抽搐一下,眼角滑下一滴泪,“男子汉,哭什么,活着就有希望,知道不知道!”我大声对他说,儿子的眼角又滑落一颗更大的泪珠。
收拾好儿子整整用了一上午功夫,出去透透气,我穿好褂子,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老脸,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芝麻,脸颊侧面最近又多了几颗花生豆大小的老年斑,当年的黑黝黝的剑眉如今已经花白了,眼皮耷拉着几乎快遮盖住整个眼珠,我眨巴眨巴眼睛,眼角渗出几滴混浊的泪水。我怎么这越看越不中看呢,头发也不听话,稀稀拉拉地往上翘着,我用水往头皮上抹几下,还是不听话地炸巴着。唉,岁月真的是杀猪刀,当年英姿勃发的美少年如今变成了一只黑黢黢的老猿猴。我扒拉扒拉脸上下垂的褶子,如果把这些褶子去掉,是不是可以年轻到六十岁,要是跟白云那样年轻就好了,想着想着,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这么大岁数了,还是可爱想入非非,我往脸上抹点雪花膏,每次出门前都要拾辍一番心里才舒坦。
出了门,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适应一会儿才过来劲儿。我慢慢走在小路上,四周到处都是“突突,突突——” 发动机的马达声,“轰隆,轰隆——”挖掘机的轰鸣声。村子到处都在盖房子、加高房子,连平时不起眼的犄角旮旯都不放过。老树没有了,绿地没有了,荷塘没有了……
“咔嚓咔嚓——”,那棵家门口的老槐树轰然躺下了,日夜陪伴他的老井沉默成一眼黑洞。远远地,一群小孩子拍着手笑着欢呼:“哦,树倒了,树倒了,我们要住高楼咯……”
三人才能合抱过来的老槐树,在电锯惊心动魄的嘶鸣里,在粗粗的绳捆吆喝声里,在热闹人群的嬉笑声里,重重躺倒在老井的怀里。我记忆中,它们一直在我家的门口相守,老人们都说它已经在这里相守了上千年,只有它们自己知道,相守了多少年。现在,彼此终于拥抱在一起,我从老槐树身边慢慢走过,独自坐在白龟湖岸边,初秋的阳光褪去了盛夏的焦躁,湖水在阳光下轻轻追逐着,一条黝黑细长的村村通公路环绕着白龟湖,路上空无一人。“轰隆隆,轰隆隆……”这不是雷声不是枪炮声,这是挖掘机在老槐树身边发出的嘶鸣,老井啊,你在哪里呢?槐树倒了,你在哪里?
夜深了,我还在想念白龟山和家门口的老槐树,冥想过去的日子几乎成了我的精神寄托。走在黑夜坑坑洼洼的小路上,遥望东南方,白龟山已经没有了,现在是白龟湖;老槐树、老井没有了,现在是黑黝黝的树坑和平地;北面的凤凰山和卧龙岭已经被林立的高楼替代。城里人来村里买高楼住,村里人去大城市打工挣钱。唉,田地没有了,小院没有了,村里只剩下老弱病残的人。
想着想着,我的眼前开始恍恍忽忽,“噗通”,我的双腿陷进一团漆黑里,身子不停下坠,耳边是呼呼的风声,间或夹杂着蛐蛐逗笑声,咦,这是哪里?怎么没有尽头的黑暗?我一直在下沉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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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红,女,笔名山鬼,1974年生,河南省平顶山市人。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发表散文,小说,及心理学文章三十余万字,倾心写作。完稿有长篇小说《白龟湖》,《遗梦白龟山》,《旮旯窝人在上海》;中篇小说《黑妮》,《疼》;短篇小说《扔儿的爱情》,《梦大改的脚步》,《备战》等数篇;散文诗歌以及儿童系列教育类文章50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