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 | 云在山头:关于一条河的记忆
作者:云在山头
陈庄家里的老宅子背后有一条小河沟,九十年代之前,这小河常年有水,夏天一般水到胸口深,发水时可平岸,冬天水到小腿肚,结厚冰时可以在冰上玩。有的年头赶上天旱,冬春时节就露了底,中间一线水,抬脚能跨(驻马店方言qia)过去。
河沟宽十几米,河水自西向东流,上游可溯至刘庄、侉子营,向东沿蒋楼后面到高谷邢庄西南,汇入骏马河,当然骏马河是现在起的名字,那时叫什么记不住了。
原来河上有座老桥,在我家往西一百米的地方。那时造桥不容易,把两岸的土都往中间垫,形成宽河窄桥,桥就只有三米左右长,单拱,青砖白灰,拱上还是土层,宽也就三米多吧,小时候我见过老解放汽车过桥,刚刚好。后来这桥残破了,庄里的南北主路也改了位置,又在东边修了新桥,老桥长满了蒿棵子,看不出了桥的样子。
新桥靠近我家,是石头垒的三道桥墩,有二三年的时间只有桥墩,车马还走老桥,现在想来应该是没钱继续修了。大人可以猛跨(qia)过去,先跨到中间墩子上,再跨一次到对面。我那时小,都是二哥把我夹胳肢窝里跨过来跨过去。再后来桥墩上铺了钢筋水泥的厚板,才正式通行。
春天来了,河岸生出嫩绿的苦艾,茅草,剔剔牙。马兰开了紫花,蒲公英开了黄花。枸杞发了芽,野蔷薇的茎刚从土里钻出来,肥肥胖胖的,北边朝阳的浅水里有一坨一坨半透明的蛙卵。过了些日子,大尾巴的蝌蚪成群结队地游来游去。茅草的花成片开,像栽了一地的白色羽毛,在暖风里摇曳。蔷薇花一茬茬的开了又落,落了又开,香气袭人。蝴蝶在花间飞飞停停,小虫子钻进花心里,沾了一头一脸花粉。我们小孩提茅艳(茅草孕而未出的花序)吃,揪薑薑苔(野蔷薇的嫩茎)吃。逮蝌蚪养在玻璃的罐头瓶里,采蔷薇花插窗棂缝里,采时往往被扎了手。
麦子黄了,枝头的杏也黄了。落了几场雨,小河里水涨了。蜻蜓像直升飞机一样急停急飞,悬停着弯下竹节腰,用尾巴点水。青蛙瞪大两眼,紧闭着嘴,呱呱呱地叫,颌下的白皮一起一伏。泥鳅拧头摆尾地游,泛起S形的涟漪。水拖车优雅地在水面滑动。河岸上的蛇床子花盛开,高低错落,一片洁白,小碗大的花儿,中心一点红。草丛里蚂蚱多的很,人趟过去,跳的跳,飞的飞,溅到脸上身上。偶尔也能遇见长虫,看它从草窝里溜到水里,昂头游到对岸去。河北边的自留地里种了瓜,大人们挑着河里水浇瓜,绿地黑纹的大西瓜一天天长大,瓜叶再也遮不住。
玉米齐腰深时,暴雨倾盆,屋檐流水如瀑布,狂风吹断了大树。河水漫上岸,和院里水、地里水相连,村庄成了水乡泽国,土坯墙的厕所、猪圈被泡塌。小孩子是永远不会愁的,大孩带着小孩,有网的拿网,没网的拿鸡罩,拿粪筐在桥墩间堵鱼,大夏天的,嘴唇冻得青紫。低矮的老桥是整个在水里,看不到了。洪水打着旋儿向东涌去,水里有冲下来的柴草树枝,窝瓜茄子,死猫死狗。堵到的鱼大大小小,什么都有,红鱼,鲢子,鲫鱼,鲇鱼,草棍,还有黄鳝和泥鳅。家里缺油少料,这些鱼开膛刮鳞,大都是水煮煮,放点盐和酱油。或是煎,油少,煎得皮烂肉煳。除了腥,没什么好味道,不过还是吃得干干净净,毕竟是吃了一次肉。
洪水退去,岸坡的灌木草丛都挂了一层灰黄色泥浆,还有麦秸和草沫子。河水浑浊,入秋多日,才慢慢澄清。
秋天的村庄,河流,田园,就像画家的调色板。玉米梢还绿着,大豆金黄,秫秫红头涨脸,红薯叶和秧子泛出紫色,芝麻掉光了叶子,只有一串串的芝麻蒴。河岸的柿树,棉枣树,棠梨树,绿叶转黄,一半个红叶像特意染成的。楝树叶子稀疏,黄白色的楝豆一嘟噜一嘟噜。枣树梢头上几个看树老儿(摘剩的枣)遍体通红,惹我们眼馋,却只能看着。野蔷薇的果,枸杞的果,红艳欲滴,但好看不好吃。蒿棵子被割倒,岸坡上摆成一排排,等着晒干了背回家烧锅。我爷拣最深的茅草拔了一大捆,拧作草绳,准备捆芝麻杆用。
这时的小河温柔沉静,水下碧绿的马鳖秧和丝丝缕缕的海绵藻随着缓缓的水流轻轻摆动。中间深水处偶尔有小鱼游到水面,顶一顶漂浮的落叶,再尾巴一摆,涟漪一圈圈扩散。
一场秋雨一场凉。深秋初冬时节,麦子刚刚出苗,田野空阔辽远,早晚有淡淡的雾霭。我跑向雾浓处,想抓一把,却发现浓雾总在离我远远的地方。庄里人拔了萝卜,刨了红薯,篮子擓着到河里洗。有人在河边张了网,带着狗在麦田里撵野兔。人呼狗咬,闹得动静极大,野兔受惊,朝着有草丛的河边奔跑,跳起,触在网上,使劲儿弹蹬。撵来的狗对着挂在网上的野兔汪汪两声,吐着舌头喘气儿,又回头对着主人得意地摇头晃尾。
“地梨子,一撮毛,好吃不好刨”。水位低下去,沟底近岸处露出黑泥,我们一群小孩拿铁锨挖野生荸荠,挖出来的荸荠大如鹌鹑蛋,小如老鸹眼,搓搓上面的泥巴和一撮毛,填嘴里就吃,黑皮下的白色果肉汁水四溅,又脆又甜。
到了年根儿,衰草枯黄,万木凋零。几场冷空气袭来,小河里不多的水结了冰,又上了死冻。桥东边,我家屋后,宽阔溜光的河面成了我们小孩的游乐场。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棉鞋,戴着棉帽子,胳膊腿儿几乎不打弯。搬来凳子,凳腿儿朝上,绑了绳子,一个蹲坐凳里,一个拉了绳子疯跑,跑几圈,拉的和坐的换了,再跑。嫌热了,抹下帽子,头上升起袅袅白烟。打碟楼(陀螺)的鞭子啪啪响,碟楼就不停地转,转慢一点儿,啪!又是一鞭。也有人拾了树叶干草,拢一堆儿在冰上,火柴点着了,偎着烤手,最后冰上化出一个洼坑来,第二天,见碳灰冻在冰里,像做跳棋子儿的玻璃球里加了黑色。
下雪了,过年了。放鞭炮,贴门对子,蒸馍,熬肉,包饺子。走亲戚,吃果子,盼着一毛两毛的压岁钱。小河被我们忘到了脑后,原先满河沟的喧哗热闹都没了,只有呼啸的北风卷起田野上的雪雾,把小河填成了盐池玉井,而又一个春天正在冰层下悄悄孕育。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渐渐长大,考上学,上了班,成了城里人。小河还是无忧无虑,悠悠流淌,每次回家,我都爱到小河边转转,在心里和它说说话。
九十年代以后,气候渐渐变化,常年气温偏高,雨雪少了,地下水位下降,小河里的水越来越少,冬天不再上死冻,结薄冰的日子也不多。二零零零年往后,城市建设加快,庄里耕地都被征走,庄里人无地可种,也不再攒粪积肥,粪尿都直接排到河沟里,小河水少,不流动,又黑又臭。
近几年,村庄成了社区,庄里人都成了城市人,多年前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事情突然实现,却没有多少激动。为了将来拆迁时多算些建筑面积,庄里家家户户把树刨了,院子里盖满房子。庄里庄外的坑、沟也都填满,拉了围墙,盖了简易房子,或搭了棚子,租赁出去。小河彻底消失了。我再回家,也只到庄南头新建的小区里看看老父老母,没再看过老宅子,也没再看过小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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