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 | 罗张琴:行走的植物
清晨一场骤雨,洗礼大地。我领着孩子去看夏季的菜园子。
菜园子有三处,是进城三载的婆婆在我家附近开辟出来的。有一处在我家宿舍大院的围墙边上。围墙是不动的,是菜园子天然的依托。四五垄土,长短不一搁里头,四周用竹篱笆围一圈,再立扇小木门,很有些意趣。
雨水湿润的土壤,格外芬芳松软。初阳在星星点点的土粒子上闪着光。流云从每一片菜叶间轻巧滑过。一片片叶子,绿得像翡翠一样。豆角秆上,一只蜘蛛在织网。丝瓜棚中,一只蜜蜂采花忙。蜗牛结结实实摔在地上,宛若大地一枚胸饰。饱饮露水的野草,弹了弹身子,活泼泼将头抬起。喏,这畦娇羞可爱的小白菜,那畦玲珑青翠的空心菜。状如华盖的是芋荷叶,挺拔俊秀的是玉米苗……各种植物,葳蕤繁盛,让人觉得蓬勃。孩子深深吸气,拍手欢呼,这是对土地、花草、树木、甚至农事最好的亲近。一个充满力量、充满希望的日子就这样打开,菜园里的时光有了些积极意义。
起初,我不止一次反对婆婆在县城种菜。婆婆劳作乡间,大半辈子过去,家事田事,粗活细活她是一样没少地操劳着。在我看来,她就是一株坚韧的野草,顽强得令人心疼。我们将婆婆接进城,话头上是请她照看孩子,实际内心更希望她能彻底斩断农事,过一过城里的闲适日子。
做做饭,逛逛街,看看电视,与三两邻居聊聊天……这样简洁的生活,并没有让婆婆感到轻松自在,反而使她有一丝沮丧烦闷。才周二、周三哩,婆婆就开始张罗收拾好她与我儿子的行李,一门心思就盼着周五下午的到来,一分钟不耽搁,回乡下老家度周末。
回乡的婆婆,是入了水的鱼。车一停,麻溜溜拎着包裹进门,将我儿子往孩子堆里一放,戴顶斗笠,扛把锄头,拎袋化肥,背个药篓,利利索索就去田地里忙活了。婆婆一路和乡人敞着嗓门打招呼,人,比在城里显得有生气了不少。农闲,她也是每个周末必回乡下老家的。她总能找到事情,让自己不歇着。掰竹笋,摘菊花,莳树苗……
婆婆不喜欢城市生活,不喜欢依附子孙,希望自己在能动弹的光景里,凭一己之力尽可能多地向土地谋日子,积攒些财富,一如既往疼爱、帮衬她的孩子。尽管孩子不需要这种帮衬。城市的家只有阳台,没有土地,没有天空。从身到心,我们与自然天地的距离越来越远,几近隔绝。城里过着的那种闲适生活,于婆婆而言,抽象又空洞。越过,她的心越是无着无落。她不止一次向我提及门卫老戴,羡慕并嫉妒老戴夫妇能在宿舍院子里开垦荒地,侍弄偌大一个菜园子。
农民,是扎根泥土的植物,离了土地离了自然,是无根无基的。对一个农民来说,当他无法再从土地中换取物质,实现自己价值的时候,实际上已经丧失了生命的活力。譬如我的婆婆。她越来越无精打采,越来越失魂落魄,常常无端就骂起自己来,说自己百无一用,过的是“坐吃等死”的生活。她也常常莫名其妙对老戴夫妇有怨言,说他们不凭良心做人,领着门卫的薪水,却一天到晚在自家菜园子里头绣花种草。我觉得站在阳台羡慕嫉妒老戴夫妇的婆婆,既合理又悲壮。
“妈,你看看,能不能在附近也找块空地?”婆婆听了眉开眼笑。婆婆是能干的,生猛的,很快就在家的前后,整理出了三处大小菜园。一番劳作,除却日常餐桌所需,还能用作人情,再往后,居然能扎成捆或论斤而卖了。我们深深喜欢着她的菜园子。黎明黄昏,时常手牵手,去感受园中各式菜蔬的郁郁葱茏。我们听久违的虫鸣,听菜蔬拔节的声响,听水润大地的清音。感动莫名。我们对菜园的喜爱似乎重唤了婆婆对生活的热情。她的菜园愈见丰茂了。长势最好的一次,园子里的菜愣是让她怀里多出了八百块钱。
婆婆日渐饱满,连浮荡在空气里的她的笑声都水汽充盈。
婆婆拎着锄头,我们跟在后头,去麻洲那处菜园。出院子大门右转,过桥即达。恩江河水从东向西,依洲缓行。疏疏朗朗的果树下,绵延着一畦畦高低有致、大小不同的菜地。真不知道,当初婆婆是费了多大心思才从别人手里讨来这两垄半菜地的。很多年以来,这里的土地几乎被当地果农悉数圈而划定,断不肯给外人任何耕种余地。婆婆说她讨地的时候,掏心窝子的话将对方说哭了。至于她是如何将当地果农说哭的,我却始终不得而知。
婆婆举着锄头在泥土里劳作的时候,有《击壤歌》的古朴诗意逸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身旁,每一株草木都招摇着婆婆的爱意,一如母亲对孩子的深情。我惊叹于辣椒花的白、茄儿花的紫、黄瓜花的黄,一丛丛绿中,这些菜蔬花儿竟然如此缤纷好看。刚刚才看到黄瓜开花,过一会儿再看,藤上就挂了几根细小的带刺的弯月亮了。生长总在悄无声息间展开。有植物的清香从婆婆身边一曳而过。菜园是清凉、圣洁而甜蜜的。
另一处曲尺型的菜园,被婆婆编织在宿舍后头。这里一半热闹一半冷漠,一半丰饶一半清瘦。热闹是生长的热闹,冷漠是种子的蛰伏,丰饶是挂果的饱满,清瘦是成长的清瘦。婆婆细心地给蔬菜宝贝们浇水。一个小水桶,似乎把整个世界的营养都装进去了。婆婆在菜园里重复着简单的播种和收获。一茬茬新的菜生长出来。春荣秋枯,夏收冬藏,四季总是不停地往复轮回。菜园轮回往复着繁盛与寂静。多像我们人的生命呵。舀水的勺子,浑圆,像一枚古老的徽章镶在婆婆手中。
婆婆看着菜,我看着婆婆,我们都在很深远地想着什么。老聃想过变成一段木头或者一棵草。这是要保持人身上真正的植物性么?在土地的怀抱里,像植物一样生长,融生死枯荣为一体,在自然中找到存在的价值。如此看来,婆婆不也是一株行走的植物么?
罗张琴,笔名七八子,江西吉水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水利作协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9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作品散见于《文艺报》《散文百家》《中华文学》《岁月》《大江文艺》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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