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 | 白军芳:我从妈妈那里学到的爱
白军芳
在我还没有找到当妈妈的感觉的时候,儿子已经长到15岁了,虽然是寸步不离的陪伴,但仍然感觉时间太快了。今年10月,他居然要离开我去新加坡学习去了。
回头看看我和他的母子路,记忆最深的就是恨。还记得他5岁的时候,春天,下雨,我们商量好去植物园玩,东西都准备好了,他都已经要离开房门,以男孩子的淘气奔向春天的小雨里的时候,我叫住了他,叫他背诵李清照的《声声慢》。他明显的已经放飞了心情,不愿意沉下心来背,他甚至躲过了我的拦截,成功的夺门而出,跑到大街上,开心的笑了。我拼命撵上去,抓住他的小胳膊,把他抵在路边的一棵柱子上,杀气腾腾告诉他,如果他背不会,今天就不去玩。他的眼睛里立刻涌出了泪水,他说:“妈妈,一定现在背吗?玩回来再背不行吗?”
“不行!”我恶狠狠地说。
于是,在刷刷刷的春雨中,我们都没有打伞,我教一句,他学一句,最后背会了《声声慢》。然后,大家才开开心心的去植物园玩了。
很多次,我和朋友说起这件事情,大家都会骂我,说我摧残儿童。可是,他不觉得呀。他高兴地跟我说起,在小学二年级,上语文课,学冰心的一篇文章,里面有这首词的第一句。当时,老师问,有谁会背这一首词,全班同学,只有我儿子举手,并且很清楚、很流利、很有感情的背诵了全词。从此,我儿子的古诗词的天赋,在同学中成为一个传奇。甚至,在初中毕业的时候,有几个女生的留言簿上,都提到我儿子的古诗背诵。
在母子关系中,只有我知道,我把近300首诗词一句一句教给他的快乐,也只有他知道,背诵,和妈妈一起背诵,是多么享受的一件事情。
这,是我和他的秘密。别人,不可分享。
一
爱,这样一门学问,不是别人想教你就教,也不是你想学就学。它必须要凭借一两件事情才能够讲述和传授,必须要有感情的奔涌或堵截才能铭刻。而妈妈,是教给我们这一门课的主要角色。可是,在体验或者感悟到爱的过程中,不同的感情存在,给我们不同的爱的内涵。
我第一次知道我和妈妈的关系和别人不一样,是在一次生病的时候。我9岁,脚上长了一个骨刺,已经疼得不行的时候,妈妈才决定带我去看医生。那一天,已经是傍晚了,已经吃了饭,洗了脚,要睡觉了,我疼的哭了,妈妈看了看我的脚,叹口气,带我去看医生。
农村的医生家总是开着门。妈妈扶我进去,给医生看了我的脚。医生说,刺已经很大了,必须要刮掉,动手术。妈妈说,那就动吧。于是……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做完手术,要回家去,可是,我的脚非常非常痛,几乎都不能点地。妈妈说:你别走了,我来背你。
——妈妈说:你别走了,我来背你。
我非常感激妈妈能够这样帮助我,因为我真的很痛。她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肩上,背着我回家。
那一晚上,月亮很白,白白的月光把我们的黑黑的影子清晰地刻在路上。我心情复杂的爬在妈妈的背上。我觉得,妈妈真好,背着我回家。可是,我感觉到她的背湿了,突然间,我醒悟了,那是妈妈的汗!
妈妈白天劳动一天,晚上还要给我看病,看完病,还要背我回家。
我突然感觉到黑暗的世界推进来一丝的光亮。——这个女人,她是我的妈妈!
我和她的关系,好像和别人的关系,不一样!她对我,比别人对我,更亲一些!
妈妈。我一个人慢慢把这个称呼叫了一遍。我,叫给自己听。我,告诉自己知道。
二
如果说知道“妈妈”的称呼和别人不一样,还能使我感觉温暖的话,那么,我和妈妈最多的记忆就是冲突。
大约初一,我离开家到学校寄宿学习。
一向被妈妈管得很严的我,像离开了鸟笼的鸟儿,飞到广阔的自由的世界。那一学期,我的成绩下滑的很厉害,但是,我仍然向往快乐的玩耍。
初一的春天,离学校不远的伊河开始泛青,一片又一片的茅草萌芽、抽叶、长茅苗。这个时候,是小孩子抽茅芽儿吃的时候。在贫乏的农村,吃茅芽儿是孩子们最好的零食。以前,我都不敢跟小伙伴去田野、河边抽茅芽儿,因为妈妈不允许。这一次,妈妈不在身边,我开始疯狂的迷恋河边的茅草丛,一放学,就痴痴地往那里奔,痴痴地玩,不回学校。
有一天下午,我又是一放学就去河边了。在我痴迷地趴在沙滩上,看云彩,看河水,拔茅芽儿的时候,远远的,我听到有同学在喊我。“快,快,快回学校,你妈妈来了。”
我急急忙忙往学校跑。看见了,妈妈就在绿杨树合出的大路上。她骑在自行车上,看见我,跳下来,递给我一个饭盒。
“快,快吃饭。妈妈做了你最爱吃的炒米饭。刚刚出锅,你尝尝,你尝尝,还热着呢!”
我突然就感觉,一点一点都不饿。什么东西塞满了我的胃,填满了我的胸,眼睛里酸得涌出了泪水。
那一刻,我小小的胸膛,有了难过的感觉。非常想倾诉,想解释,想表白,
可是,我一句都说不出来。
那些话,都被我恶狠狠地嚼碎,咽入肚子。
妈妈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骂我,而是拍拍我的头,接过我吃空的饭盒,默默骑车回家去了。
第一次,我内心充满愧疚。我觉得,我欺骗了妈妈,背叛了什么。
第二天,我就被老师赶回家去。因为,我胃痛,什么都吃不下去。回家了,妈妈带我去看医生。她跟医生这样说:“没有什么,孩子可能有些难过。她觉得她有些对不起我,心里有事又把饭吃完,噎在胃里了。”
妈妈,我真的没有告诉你,你是怎么知道的?是在梦里我跟你说了吗?
三
上初三的那一年,我非常叛逆。秋雨连绵的收庄稼的季节,妈妈在地里掰玉米,闪了腰,躺在床上。她想吃疙瘩汤,姐姐给她做好,她吃完,叫我把空碗端回厨房。
我没有动。我还有话要和她说。
“你去把碗放回厨房,再回来说,好不好?”我妈妈跟我说。
“不,我不给你端。”我固执地说。
“我去端,我去端。”姐姐急忙过来开脱我。
“不准你端,叫她端,讨债的冤家,什么都不懂!”妈妈厉声责备我。
我不端。我就不端!妈妈,我这一次没有考好,我失败了。妈妈,怎么办?
我真的很努力,可是我真的失败了。怎么办?妈妈,你知道吗?你是不是只喜欢那个考试很优秀的孩子?我要是这么笨?你会不会不要我?
妈妈,要不这样?我们班某某,考试考得很好,你是不是可以把她当你的女儿?我真的不行,真的不行。
妈妈看见我石头一样呆坐在旁边,一下子,怒火喷涌而起。“滚,滚,讨债鬼,滚,滚,不要回来,不要叫我看见你!”
我正在忏悔的心,立刻找到了反击的力量。叫我滚?是吧?好的,好的,我滚!
院子里的雨,下得非常大。天快黑了。我冲出院子,跑到大街上。我失声痛哭,撕心裂肺,但是,我不愿意妈妈听见。我不愿意她听见,不是害怕她难过,而是我内心的憎恨。我恨自己每一次都考第一的时候,妈妈的骄傲的笑,我恨自己屈服于一夜又一夜的学习,结果没有考好后的懊恼。妈妈,如果我不能够用我的成绩给你以安慰,我还能用什么来回应你的爱?
我痛苦的哭声在街里回荡。姐姐追了过来。她悄悄告诉我:“别哭,别哭,别在这里哭。这里街坊邻居都看着呢!回家了再哭?好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在大街上哭。但是,我乖乖地,跟在姐姐身后,回到家里。
妈妈已经在床上睡着了。我悄悄站在她的床头,默默地看着她。她的头发上还有一根茅草,可能是劳动的时候挂上去的。妈妈,妈妈,我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妈妈,别怪我,我会再努力的。
我就是那样,默默坐在她的床头,看着她睡觉。突然,就感觉非常安全,非常满足。
其实,我那一天,什么都没有告诉她。但是,她从那一天开始,不再看我的成绩单。
我和妈妈,在那一天,谈判了很多东西。尽管是无声的,不过,她知道了怎样和一个叛逆期的女儿相处,我知道了,很多烦恼和妈妈坐坐就好。
四
等我工作了,慢慢有了收入,给妈妈钱的时候,妈妈总是不要。
可是,82岁生日刚过,妈妈决定在洛河边修一座庙。几乎就是一夜之间的决定。
她相信神,相信自己的力量。她和爸爸商量要买砖买瓦买椽子买檩条,预算多少钱。她开始在她的“朋友”中募捐。一点一点积攒,一点一点筹划。
很快,她的土木计划就实施了。
妈妈和爸爸自己拉沙子、垒砖、买檩条、购椽子。她几乎就像蚂蚁一样,慢慢把盖房子的各种东西集中到一起,然后,开始动工。
一直到今天,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哥哥告诉我,妈妈的庙宇已经封顶,很快就可以请菩萨了。
“整个工程要花费10万,差不多。”我哥哥告诉我。
10万!10万!妈妈哪里来这样多的钱?
我打电话给妈妈。你哪里来这样多的钱?
“哪里有钱?你知道,我捡垃圾有一点钱。大部分的钱都是别人捐来得。要不是大家支持,哪里就搞得成?”妈妈在电话中意气风发地说。
“别人为什么会给你钱?你是一个80岁的老太太啊!”我匪夷所思的问她。
“我自己是不行的。但是大家都想把生活过好啊。村东头的李老头,孙子考上大学捐了500,咱邻居王芳她妈妈,女儿找了个好工作,捐了800,北街的王罗锅想添人,捐了300,河头村的林妈妈,为女儿结婚求好日子,给了100,玲玲的婆婆得了病,她乞求她快些好,给了50,小孬的父亲……”妈妈在电话的那头,绵绵不断地给我汇报她的账目,我在电话的这头,绵绵不绝流我的泪……
——妈妈,我想捐钱,妈妈,我的儿子考上亚洲奖学金,我爱他,我希望他在国外一切顺利,学习进步,我要捐钱……
这是我从妈妈那里学来的又一节关于爱的课程,这里面,有信念、有祝福、有祈求、有美好,当然,更有——爱!
白军芳 西安工业大学教授、博士,哈佛大学博士后,主要研究古代文学和女性文学,出版《水浒传和红楼梦的性别诗学研究》《唐诗宋词书画写意》等专著,主持“飞翔女生”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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