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围墙
每次回老屋暂住,“最紧张”的事,莫过于睡觉前把门关好。
老屋那个小院离最近的大院落至少有一里路,还隔着一道山梁,最辉煌、最热闹的时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一大家人、三辈人可谓人声鼎沸,如今已少有人住。
即使如此,可以说是路不拾遗,但把门关牢实,睡觉才安稳。不然,一有风吹草动,梦里也会惊出一身冷汗。
我睡觉那间老屋也是土墙房子,是小妹出生那年修建的,至今刚好四十年了。门是木门,只有一个木栓。门框变形,父亲多次换掉门栓,门关上了还是松垮垮的,摇几下门就开了。
那扇门,以及老屋的其他几扇门,从里面是关不好了,除非从外面锁上。于是,每次我都放弃了努力——门栓,不过是一个象征性的物件,只能给人心理安慰,睡觉前我便找来几根木棒或钢钎将门抵上。
将木棒或钢钎上头抵在门的横条上,下方抵在泥土地面上。尤其是钢钎值得“信赖”,抵上后只要踹一脚,它足以深入地面。这样,就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因此,睡前的第一要务,便是找到可靠的抵门杠,它们是守护夜晚安全的几员“大将”。
其实,这样的抵门杠,不需要我费神寻找,木棒或钢钎这样的物件,平时就摆在屋角,虽然蒙了厚厚一层灰,甚至被蜘蛛穿上透明的“薄丝袜”,但依然铭刻着岁月磨损的印痕和纹理清晰的刚毅。
尤其那根钢钎,是祖辈父辈与大自然抗争的“金刚钻”,尖部依然鲜亮,那是一代代人生生不息打磨出来的亮光。
有次,在一个现代化的大型工厂里,有个领导说,“抵门杠做牙签啊”。这是一个歇后语,“抵门杠做牙签”的后面一句是“大材小用”。那位领导的话有批评之意,言下之意是,要把优秀的人才用到核心的、关键岗位上去。
抵门杠,平时看着好像没有什么用处,连牙签的作用也起不到,但在关键时刻顶得上去、顶得住,能够发挥无人可以替代的作用。
一个单位,总有这样的人,他们可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职务,也没有让人肃然起敬的丰功伟绩,但在单位需要人做硬活儿的时候,他们往往随喊随到,来之则战,战之能胜,让领导和同事们可以依靠、心里踏实。
一个单位,就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谁成为“抵门杠”,那是人才的新陈代谢。
在一个家庭,也有这样的“抵门杠”。在我们孩童时代的潜意识里,有一点文化的父亲是家里“挣工分”最多的人,母亲任劳任怨操持家务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们都是家里的“抵门杠”。
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我试图成为家里的“抵门杠”,但是没有能够——除了不会犁田,农活儿我基本会干、基本能干。当年,我问父亲为何不让我学会犁田。他说,犁铧金贵,要是你搞坏了,很麻烦的。
犁田的确是庄稼人的硬活儿。看似不用费多大力气,但掌握不好深浅和节奏,会轻易搞坏犁铧。要修好或更换犁铧,来回得走三个小时的路。
我家的犁田这门“核心技能”便没有传承下来。
唯一传承下来的,可能就是被时间锁定的角色或身份上的“抵门杠”。
祖辈、父辈,曾经都是我们物质上、心理上的“抵门杠”,他们如坚固的时间围墙,将生死之忧、无奈与无常的意外挡在墙外,让我们在来日方长的时间长河里自由翱翔。突然某一天,一个自己最亲近的人,与那些长辈一样,因年事已高而终究经受不住疾病的折磨而离去,我们才发现,其实那堵时间围墙早已千疮百孔,如今已是塌方了。
老屋在剧变为故居,不管我们迁徙到那里,我们及后辈正在成为时间围墙下那扇门的“抵门杠”。
时间在单向流淌,生命也在新陈代谢。
一切不可阻挡。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立于河流之畔,想起两千多年前孔子先生这句感叹,内心坦然、从容。是啊,时光像流水一样消逝,日夜不停。在时间长河里,谁都是一个过客,留在心底的,是为自己所求奋斗过的欣喜,以及那些铭刻于心的别样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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