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海回忆录(107)黑旋风 初探高楼(四)
袁世海女儿袁菁赠书《早安京剧》,明天开始独家连载《袁世海回忆录》第二卷
家中,福媛仍伏在桌子上写作业。
自从去年扫盲以来,大嫂入了初级班学文化,福媛入了中级班,每两天上一次课,福媛甭提多认真了。我不演出,晚饭吃得晚,她就先上学去,回家已是晚上九点半了,才一起吃晚饭。作业写不完还不睡觉,也是呀,白天哪有她学写字的时间!
见她这么咬牙坚持就问她为什么,她说:“本来就爱学,小时候老想当医生,学完四年级,家里不让女孩子再上学……”
“结果,医生成梦幻,当了我的管家,全家钥匙你拿着,多好!死心塌地吧!像梁怡俊似的当大夫……没戏!人家的妈妈是大夫,近水楼台。”
梁恰俊是福媛小时念书要好的同学,现在也是我家的“保健医生”。说也怪,孩子们一有病全病,母亲讲话是“团体”的。福媛、二姐带着四个孩子一块去六部口儿童医院,趴在那儿试肛门表,一趴就一排椅子。要是打针,这个哭、那个叫,十分麻烦。后来,请梁恰俊到家来开点儿中药,还外带能打针,有时也给母亲看病开药。母亲、福媛和孩子们都很受益。八十年代,她已是中日友谊医院的中医科主任了。
福媛当然不爱听这话:“去!什么管家婆?难听!管家就那么容易?孩子们一天天大啦!我不学,赶明儿连检查作业的能力都没啦!”
“二姐也给检查作业呀。孩子们赶明儿上了中学、大学,你怎么学也检查不了他们的作业呀!”我对福媛的夜校学习,说不出“反对”二字,可也不太支持。
“睡吧,不早了。”
“睡吧,快天亮了!”
福媛被我三番五次催得没话说,走过来边拉好盖在我身上的被子边拍打被子说:“你一点儿都不理解人……你就不想想,你现在入了国家剧院,再外出演出,我能跟着你去吗?家里又这么多孩子…老嫌我信写得短……不学,想写长,写得出来吗?”
我高兴得一下子就坐起来:“这话说得解痒痒,早说呀!学,是为丈夫而学,做贤内助!学吧,我支持!可是……再写信不许半张纸,你知道,在外面,多惦记家里……必须……”
“好,写一张纸。”
“两张纸!你写作文还两张纸呢,必须!”
“两张…好,好,两张就两张!那…我学…你别拦!”
“先把保证信写三张纸,我就不拦!”
“那……你保证让我念完初中!”我有些犹豫,心里一算,好家伙,这一下得学五六年啦!是漫长了些,最后一想,多学点儿知识总是有用的,于是点头,“就初中毕业吧,毕业就打住!”
“成!那……三击掌!”
“三击掌就三击掌!”三击掌盟誓是古人们常用的手段,也是京剧《红鬃烈马》中的一折。是丞相王允之女王宝钏抛彩球打中叫花郎薛平贵,王允要赖婚、王宝钏不允。最后,父女三击掌盟誓断绝父女关系,王宝钏随薛平贵去住寒窑的一段故事。
我们俩也三声响亮地击了掌。
很晚了,我在床上,比比画画,不出声地念着《黑旋风李逵》的戏词…
福媛重回合灯下,伏在写字台上像学生一样认真做作业……
星期日的上午,由于不演出,我挺早就起来了。跟往常一样,到母亲房中问候。
母亲不在,三个孩子也不在,整个院落显得格外安静。
我抓紧时间洗漱,正好趁此时间,搭出《黑旋风李逵》头两场的粗架子。
这些日子以来,对如何调动发挥架子花脸做、念、唱严谨配合的表演手段,在舞台上活灵活现地表现李逵的人物性格有了一个初步的设想:
李逵的台步,动作要快,幅度要大。抖水袖时,胳膊抡得要高,甩得要张扬,几乎是横向的。
李逵的唱,没有大段的【导板・碰板・原板】,按照老师的提示,下山的出场唱段为【导板】转四句【散板】,便于表演。但是唱腔已经一改过去架子花脸音域的低平,加强了为情而唱、以情带声、以情带腔的演唱方法。
李逵念白的音调选择了高调,因为李逵正值壮年,气力足、嗓门儿大。但尾音要加重憨声憨气,特别是一些代表其性格特征的句子,就更要从“情”字出发,加宽加厚音调、加深加重语气。
李逵与观众第一次见面的出场,如何表现李逵的旋风式性格,李逵的下场如何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尚是一道我未解的难题。
第一场是宋江升帐,众英雄依次站班,均是迈着四方步上场和下场,李逵绝不能和他们一样。何况三位英雄站在台口,只有四分之一的舞台留给李逵,使李逵的展示受到很大局限…这个问题难度较大。我连连推翻几个试想……却也从中肯定了李逵必须跑上才有旋风的气氛,要让李逵跑上,就得改用“急急风”的锣鼓点儿,没节骨眼呀。
“你给我!和平!讨厌!”从门道传进来小蓉的一声呼叫。
母亲和孩子们回来了。每逢周日,母亲遇到我有演出或有事时,怕孩子们吵闹,都会带孩子们去外边吃他们想吃的豆浆、油条、茶汤、糖耳朵、炸糕等早点小吃,有时还去逛逛刚修好的陶然亭公园,直到十一点甚至更晚才回家。这既是孩子们的一大乐事,家里又有了安静的环境让我休息,母亲一片苦心哪!
我抬头望窗外,只见和平一溜烟地跑进门来,小蓉在后面紧追。
“别疯啦,留神摔跟头!你爸起来啦,去看看你爸!不听话,下礼拜不带你们去吃煎饼了,也甭去公园!”母亲大声制止着他们,拉着小妹也走进了院子。
“好吧,钢笔我不要了还不成。走,小妹,咱俩看爸爸去,不理他!”小蓉挺听奶奶的话,停下步,回身拉着小妹走进西厢房,和平也只好停步跟在她们后边。
“爸爸!”姐俩来到我面前争先恐后地叫着。
“哎。”我抱起小妹按老习惯将她举过头顶,又举和平,感到孩子们的分量越来越重了。
“小蓉,你大了。这样吧,来,把手对在我手上,胳膊用力伸直,我把你撑起来!”小蓉两臂用力一撑被我托起来。
“爸爸再举高点儿,过头顶!”我两臂不可能举过头顶,但小蓉的头顶已高高超过我的头顶。
“我也要!”和平照样试了试,胳膊一软没托起来。
“小蓉,听话,带他们去东屋玩,你爸爸要排新戏,还得看本子哪!你也快把作业写完吧,下午好去大观楼看电影。”福媛提着暖壶对小蓉说。
“孙楼东又来电话请看电影?真是实在人。”我说。
“可不是,好人有好报。解放前的戏院经理大多不成了,就他,反而由沈阳升到北京了。”福媛说。
孙楼东是沈阳共益舞台的经理,我三十年代末第一次和盛藻去东北在沈阳演出时结识的,待演员厚道、公道。孙楼东的本名我们都不记得,就是在东北多年的云溪、淑媛和他母亲张老太太也是只叫他孙楼东。新中国成立后去东北,他还是楼东。不久前调北京当了大观楼电影院经理。常在不影响业务收入的情况下,请我们两家的老太太和孩子们看电影,像越剧片《梁山伯与祝英台》和后来的立体片《魔术师的奇遇》等。
“爸爸,是排《黑旋风李逵》吧?”
“是。”
“排出来,我们去看!我看了桌子上放的剧本,李逵把假宋江当成真宋江,气得喝醉酒大闹忠义堂,挺有意思的。”
“呵,长本事啦!行!你得把作业做完!我听说,前些日子老师来家访,反映你学习还可以,但是经常不完成家庭作业,经常!早自习还爱迟到。甭说,都是看戏看的,是吧?”我说。
“我都改啦,您问我娘!”
“是好点儿。”福媛点头说。
“您信不信,我敢让我娘先检查作业,后看戏!”
“那好,你们能不能看戏,让你妈定!”
屋里重又安静下来了。我的视线又转到桌子上放着的剧本……猛然间,想到何不让李逵像马武似的,先大喝一声“啊一一”再上场,让观众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武场也就此变成“急急风”,气氛岂不ー下就被烘托起来啦!我连试了几次,不但顺,而且旋风的味道也有点儿了。不过,这个出场也不能单跑直搁,还得加点儿佐料…好在头一开,下面的动作顺此思路往下接,也就势如破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