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的重构(七) 朝堂,那就是用来扯淡的地方

永泰元年,即公元765年的四月,皇帝将一位在太原军区(河东镇,主要地盘是太原和大同)做经济主管工作,名叫裴谞的官员,调到了中央,想让他来担任主管经济的国务委员(左司郎中)。在裴谞来京述职的大会上,皇帝突然问他“榷酤之利,岁入几何?”这一问,不仅当场把裴谞吓出了一身冷汗,也让在场的所有干部们鸦雀无声。而大家等来的,是一片长久的沉默——裴谞来了个一言不发。

我们首先要理解,皇帝问的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所谓“榷酤之利”,其中的榷,指的是榷酒钱,酤指的是官酤,也就是由官方酤酒,所以皇帝问的,都是和酒相关的事情。

回顾下此前几节:763年吐蕃攻破长安,在关中平原大肆“伐大树”,帝国这几年辛苦存下来的家当库房,再次被洗劫一空,帝国又一次回到了“白手起家”的状态。随后,764年,仆固怀恩反叛、割据灵州也就是今天的宁夏,还纠集吐蕃与回纥联合入侵,这次入侵虽然被帝国阻挡,但是近十万大军数月的集结,对帝国国库打击很大。

今年(765年)年底,仆固怀恩势必组建更大规模的联军卷土重来,而帝国中央面对一穷二白的困境,面对邀请众多军阀大佬们勤王的花销,必须要开展一系列的生产自救行动,其中第一时间执行的措施就是新开酒税,实行酒的官方专卖制度。

关于酒税怎么收,当时的帝国领导们,提出了两种办法,第一种办法就是所谓的“榷酒”,什么意思呢?就如种田的叫课户,专门产盐的叫盐户、亭户,专门生产酒的就叫酒户,帝国通过行政命令,划定某一部分人是专门的酒户,然后根据每户的产酒量和酒价,要求每户每年上缴一定比例的钱。最后,酒的销售由酒户自行负责,其他不是酒户的严禁进行酒的生产和买卖。

也就是说榷酒,实际上就是收酒税的意思,帝国发酒的生产牌照,垄断酒的生产,但是不管酒的销售。这么做的好处显而易见,帝国直接“供给侧改革”,从供给侧收钱,可以保证把钱收上来。问题是当时的帝国兵荒马乱,而且全国课户都被大量隐匿,连开元天宝年间三分之一不到,你连纳税户的户口都管不住,又哪有本事去严格管住酒户呢?一旦产酒牌照没法严格控制,那这个酒税过程中就必然包含大量偷税漏税,这钱能收多少,就很难说了。

于是就有了第二种办法,叫做官酤,就是不进行“供给侧改革”了,直接进行流通领域改革,把酒的买卖改成官方垄断,只允许在政府经营的地方买酒,民间禁止买卖流通。这么一来,就把政府的控制从供给侧改到了销售端,政府的控制力大大加强了,为什么呢?因为酒不像盐,盐的生产只有特定地方可以进行,所以政府只要控制特定的土地,就可以控制盐的供给侧,可是酒随时随地,谁都可以生产,所以政府只有控制流通,才能更好的控制其中的税收。但是这个办法的问题是,中央没法知道地方开的官方直营专卖店,到底收了多少钱,只能听任其自行上缴。

当然,一些比较聪明的朋友可能会想到,既然是官酤了,为什么要给地方去经营呢,为什么不像安史之乱连载里的第三十三节提到的食盐专卖一样,直接由中央来经营呢?可是酒和盐有着巨大的不同,要知道盐是刚需,酒可不是“刚需”啊。

食盐是刚需,所以食盐对销售要求不高,卖场对用户不需要很敏感,食盐的专卖唯一需要在意的,就是有人私买私卖。所以对于食盐专卖来说,政府对于卖场的地点,服务,便利性等等都不用考虑太多,怎么去排队买盐,怎么从专卖场地把盐转送到终端,那都是用户自己去考虑的事情。政府要做的就是增加巡院,增加武警巡逻,制止私盐销售贩卖。

但是酒就不一样了,第一,酒的刚需性远远没有盐那么强,官方酒场如果不能便民,不能在地理位置,在服务,在产品质量等方面至少过得去,那么大家就会减少酒的消费。所以如果是由中央去直接运营官场,大家可以略微想像一下改革开放前的国营饭店和国营百货,回忆一下那个服务质量,以及其冷清的程度。

因此酒的私下买卖,要比盐的私下买卖,难以禁止的多,或者说打击成本高太多了。要私买私卖,就要有货源和下家,盐的货源非常固定,必须是产盐的地方才能出盐,政府只要加强对有限的几个点的控制,就可以有力的控制供给侧。同时,盐的下家也不那么好找,盐的制作复杂决定了要私运只能大批量拿,而且私卖贩盐的违法性,让他们很难坐在那里开店,往往需要流动贩卖。

因此,盐需要出手,就必须要找大批量要货的下家,可是盐这种刚需,一旦某一个地方大量的不进官货,很容易被察觉,政府要打击也相对容易一些。所以,至少在大城市、产盐地比较近的人口集中地带,政府要控制盐的买卖,相对还算现实。

酒的买卖就要随意零散的多,任何人都可以酿酒,因此普通老百姓想要喝酒了,随意做点散货并散装销售是很容易的,政府很难在全国如此广阔偏远的土地上去监管这种零售的买卖。

既然国家直营店做酒的买卖,看上去不可行,那咱们退而求其次,我中央派人去监管各个酒场的销售,是否可行呢?恐怕也还是很难执行的,因为人家把酒场开的遍地都是,你如何去监管法呢,每个店派个人?那得多少成本啊?

即便每个店都派人执守,可是酒庄这种消费饮品的销售,是典型的成本端不可控,销售额不可控,最后导致现金流不可控。每个店的开店成本,运营成本,你又如何去判断,去监控?源头不在你手里拿货,每个店每天到底卖了多少酒,你又怎么去知道,去盘点呢?最关键的是,此时的地方都是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军阀,如果你一定要把人家的钱都拿走,那地方军阀就是要跟你使绊子,你中央开的国营酒场,可能一天也没两个客人,你中央的监管者,可能早就被威逼利诱的不敢管事了。

因此,如果要官方专卖垄断,在当时的环境下,就只能交给地方,尤其是交给军头控制的地方,才能具备可行性;这种模式下,地方收了钱,但是该怎么上缴给中央,就完全由地方说了算,中央很难去控制,所以这样收酒税,地方很划算,中央很受伤。因而中央如果要直接掌握酒税,就必须从供给侧入手“榷酒”。

围绕着是中央的榷酒还是地方的官酤,几十年里做了中央与藩镇军阀,做了一轮又一轮的斗争,政策翻来覆去也变了好多回。在763年十二月帝国的第一次收酒税,由于面临吐蕃肆掠,中央风雨飘摇,有求于地方强藩进京勤王,所以酒税的基本模式,大约是中央与地方做了一个妥协,首都一带是采用的供给侧榷酒的方式收酒税,而地方则自己开店官酤,然后自己报税上缴中央。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皇帝在一个例行的述职大会上,突然间询问从太原军区上调的裴谞关于酒税的事情。

由于吐蕃与回纥以及仆固怀恩灵州镇连年入侵,帝国中央军事开支大增,帝国很缺钱。而关中在遭遇吐蕃长达一个多月的扫荡后,被严重破坏,至今仍然没有完全恢复元气,再加上今年又碰上天灾,导致首都到处饥荒,米价涨了好几倍,帝国的国库可以说是处于一种嗷嗷待哺的状态。

此时的帝国收酒税已经一年半了,我们可以想像,皇帝一看这首都直接供给侧改革得到的酒税收入,再瞟一眼各地上缴的那点酒税收入,那得有多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一看有一个从基层管经济上来的官员,就想交给他一个光荣的任务,总之,你从来的,专门抓了这么多年太原军区的经济,那么一定知道,太原军区官方直营店卖酒,一年能收多少钱,如果改革为供给侧收税,每年应该能收多少钱到中央。中央现在很缺钱,你一定要充分发挥你对基层经济熟悉的优势,好好的帮中央把这笔流失的税收给拿回来。

裴谞一下子就进退两难了,表面上,这个问题实在很好回答,他在太原军区专门管经济这么久,酒税每年能赚多少心里还能没个大概?可是他哪敢这样回答呢,他裴谞今天敢在大会上,把太原军区一年收多少酒钱的数字和皇帝报出来,明天全天下的军阀就都知道是他裴谞把大家给卖了。裴谞又哪敢做这么高大上的事情呢?

我们也许会想,裴谞是不是可以不那么死脑筋,我故意报一个假的数字,故意压一压钱的数量,糊弄一下凑合着把今天过去了,不就得了?这样,似乎就可以既不当面得罪皇帝,也不得罪各路军头大爷。

问题是,事情哪有那么容易混过去,皇帝就等着你报数呢,你报个小小的数字,皇帝马上就会说,哇!你太原军区每年卖酒才赚50万啊,诺,我给你数数俺们大长安,那家伙,一年能收两千万呢!这样,交给你一个光荣的任务,给你一个全面提高的好机会,你赶紧去学习一下首都的先进经验,在太原给我搞个试点,搞好了,再把它给我推向全国!可想而知,裴谞一旦接了这么个倒霉催的任务,那么他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就很清晰了——杨国忠第二!

皇帝其实已经在心里有了主意,定了计划,裴谞就是他自认为的执行这个计划的合适人选,所以才会在大会上突然抛出来这个问题。在皇帝看来,我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你怎么回答,那就是一个交谈上的过门,总之,领导问问你对xx事情有什么看法啊?不管你什么看法,领导目的都是为了告诉你,我觉得这里面很有问题啊,要交给你一个艰巨的任务,你一定要好好干,我对你可是抱有很大的期待,期待你干好了我为你记功啊。

然而,裴谞却似乎没有半点接下这个来自最高领袖的光荣任务的意思,毕竟是混迹了官场几十年,裴谞一上来,就采取了一个非老油条断不敢采取的方案——装傻充愣。皇帝问裴谞话,他却故意半天不说话,就当没听见。本来这种述职会议,就是一个走过场的欢迎大会,你皇帝却突然抛出一个这么严肃的问题,这不是为难人么,我故意不说话,皇帝知趣的话,再问就显得有点没面子了。而由于我假装没听见,虽然可能让皇帝不爽,但毕竟是小事,大家都还有个台阶可下。

可是皇帝这次显然是铁了心,不肯就这么放过他,虽然经历了漫长的沉默,皇帝还是毫不气馁,打破了这个尴尬的氛围,大声再问第二遍“榷酤之利,岁入几何?”裴谞此时无论如何也没法装没听见了,于是裴谞把心一横,大声说道:

“敬爱的陛下啊,我从太原一路走到首都,那家伙,一路上都是吃不饱饭的老百姓啊,那个可怜的,我心里那是贼疼贼疼啊!您这好家伙,一见面不问我老百姓过的咋样,不问我人民群众有什么困难,一来就跟我说什么钱、钱、钱的事,您这是让老臣俺的心里那是哇凉哇凉的啊!”

皇帝一听裴谞这么公然扯淡,心里早把裴谞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一万遍,可是面对人家炉火纯青的扯淡本领,他也实在没有办法。难道皇帝还能和他辩论,你说的不对,老百姓吃不吃的饱饭不重要,我要收的酒钱才重要?皇帝显然不能这么干,皇帝这么干了,除了让他当场被唾沫星子淹死,让他青史留名成为历史的笑柄外,还能有什么结果呢?

皇帝只能当场表扬一番裴谞,你心里时刻不忘人民群众,不愧是党的好干部,人民的好公仆!当然,没多久皇帝就把裴谞赶出了京城,因为裴谞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实在是把皇帝得罪大发了,皇帝又哪能给他好脸色呢。

裴谞自己当然也知道,这回可算狠狠的得罪了皇帝,可是得罪了皇帝,也就只好去外地当官了,你是替军头们得罪皇帝的,皇帝不待见你,有的是军头们夹道欢迎你;可如果得罪了所有的军头们,会是什么个下场,实在令人不敢想象。反正什么杨国忠、李辅国、程元振一类的人,殷鉴不远呐,裴谞又哪敢做这样的事情呢?

从帝国酒税征收方式的博弈中,皇帝很明显的看到,帝国中央此时还很孱弱,帝国的官员们根本就没有信心,也不愿意站在皇帝这一边。所以,皇帝诚心的希望官员们帮他干点活,做点事,诚心的希望帮助官员们进步,可是官员们却不大敢领情,把想搞点实事的朝堂大会,硬是整成了成天扯淡的地方。

帝国现在必须要立即把中央的枪杆子给抓起来,可是要把枪杆子给抓起来,就必须首先把钱袋子给拿出来,可现在似乎皇帝想干什么,都被满朝官员们用扯淡的方式回应。面对着满目疮痍的首都,皇帝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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