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赏|吴冠中:时间是我的生命,谁要浪费我的时间,便是谋财害命。

◎曾碰见生了狗崽的母狗,真是凶猛无比,老远就虎视眈眈向你扑来。其实别人本不知它生了崽,只是它自己时刻害怕、怀疑有人来伤害其崽而永远处于惶恐中,其貌虽凶猛,其心耶觳觫!

我深深同情凶猛的母狗,因自已在野外写生中总因保护未干的油画而提心吊胆,画未安全到家,人便时刻不宁。在家里作画,不怕风吹雨打,是平平安安的了。然而当完成了满意的作品,当自己第一感觉肯定是佳作时,便不敢再继续看下去,惟恐又反悔,否定,在这种犹豫的心态中,又将令我食无味,睡不稳。为暂求一段安宁的日子,等过几天突然再看此画,当会做出更客观的评价,因之,其间我如进画室,便斜着走或退着走,掩目不看新作,我怕,怕见这新崽,母亲原来如此胆怯!

有一回我在绍兴小镇写生,第一幅很满意,十分兴奋,接着想作第二幅,于是要将这幅宝贝先妥善安置起来。油彩未干,怕摸、怕碰、怕灰土、怕......寄存在附近店家吧,怕别人指指点点看画触及油彩,如向墙反扣着,又恐有人好奇翻过画来,则更难逆料后果,最后找到一一个自己写生旁的废门洞,将画向破木门反扣着,并不许孩子们靠近,我怒目斥责围近来的孩子们,大概像那母狗一样的疯狂吧!在写生第一幅作品时又忘我了,不吃不喝不撒尿。近黄昏,作完画,立即去检视门洞里的杰作,天啊,顽童们在油彩上撒了把灰土,他们报复了恶狗!

作品终于被自已及朋友们肯定了才放心,于是享受到莫大的欣慰。但欣慰是短暂的,因第二、第三个崽的胎又在萌动。丑陋的崽与残缺的崽毕竟是多数,每产下这些崽,苦恼、愤怒、悔恨......不断啮咬分娩者的心肺,当作者果断而凶狠地撕毁自己的作品时,其实是由于不胜内心的觳觫。

◎青年时代,崇强烈:马蒂斯的色、梵高的热,求之不得。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回到祖国,不愿学舌,不学西洋人的舌,也不学自家人的舌,哪怕你皇亲国戚。于是孤独,寂寞,茫茫!孤独者岂无钟情,爱我乡土。江南多春荫,色素淡,平林漠漠,小桥流水人家,一派浅灰色调。苏联专家说江南不适宜作油画。我自己的油画从江南的灰调起步,游子眼底,故乡浸透着明亮的银灰。艺途中跋涉了长长的灰色时期,也许人生总是灰暗苦涩,也许摸透灰调非数十年不入门。

不知不觉,有意无意,由灰调进人白色时期。依依恋情:白墙、雪峰、羊群、云海、海底浪花。白,白的虚.....白色的孝服,哭坟的寡妇扣人心弦,但画不得。“若要俏, 常戴三分孝”,民间的审美观令人赞叹。在宣纸厂看造纸,一大张湿漉漉的素纸拓上墙面烘干,渐渐转化成一大幅净白的画面,真是最美最美的图画,一尘不染。此时我渴望奋力泼上一块乌黑乌黑的浓墨,则石破天惊,艺术效应必达于极点。世界上新潮展览层出不穷,如代表中国新潮参展,我希望展出一方素白的无光宣纸与一块墨黑的光亮漆板。

行年七十后,我终于跌入、投入了黑色时期。银灰或素白,谦逊而退让,与人民大众的审美观矛盾不大。求同存异,我之选择银亮与素净也许潜伏着探求与父老乡亲们相通语言的愿望,属于“风筝不断线”范畴内的努力吧!意识形态在变异,五十年换了人间,中国人民心眼渐开,审美观不断提高,我先前担心他们能否接受抽象的考虑已是迂腐之见了。任性抒写胸怀吧,人们的口味已进入多种多样的高品位,信任他们的品评吧!我爱黑,强劲的黑,黑得强劲,经历了批黑画的遭遇,丝毫也割不断对黑之恋。黑被象征死亡,作丧事的标志,正因这是视觉刺激之顶点。当我从具象趋向抽象时,似乎与从斑斓彩色进入黑白交错是同步的。

暮年,人间的诱惑、顾虑统统消退了,青年时代的赤裸与狂妄倒又复苏了。吐露真诚的心声,是莫大的慰藉,我感到佛的解脱。回头是岸,回头遥望,走过了三方净土:灰、白、黑。

◎调色板是画家创作时的起跳板,此处烙印了作者的个性、喜怒,或隐或显反映了其风格。我在博物馆中仔细揣摩过不少画家的调色板,柯罗的调色板擦得精光锃亮,颜料按色谱顺序排列得整整齐齐,可想见他作画时心境宁静,沉着稳重,制作步骤井井有条,绝不浮躁。高更的调色板上乱七八糟,东一堆西一块都是厚厚的各色颜料,几乎连调色的位置都没有。

天天使用的调色板,我是每次作完画总要收拾擦净的,说擦净其实是擦而不净,每次遗留下不同的色调,日子一久,沉积的油彩层愈来愈厚,板愈来愈重,使用不方便了,但仍继续使用。

如今换一块调色板太方便了,但我就压根没想到“换”这个概念。木匠何时扔掉他用了数十年的斧子,那斧子早已顽钝得不中用了。

◎国外的老朋友们、同行们比我们富,并非是时间的资本富,而是由于他们那里交通迅速、电话方便、不排队、不参加那些无意义的......然而我们不服气,于是吃得简单,穿得随便,不跳舞,不过周末......倒也练出了一种独有的韧劲来。鲁迅说:我是以别人喝咖啡的时间也用来工作的。还是鲁迅说的:时间是我的生命,谁要浪费我的时间,便是谋财害命。

◎“等待”是贼,窃走人们的光阴,如果能用电脑统计每人一生中浪费于等待的长长短短的时数之总和,必大吃一惊,人命半条。

等待的未必能获得,而未曾等待的不速之客却飞快来到,而且绝对驱不走,避不开;中年在必经之途守候青年,老年又悄悄携走了中年。

引人走向远处是由于亭台、溶洞、瀑布的魅力;人们在人生道路上不断付出等待,为了争取更美好的一个个未来的景点。“等待”寄寓于“希望”,“希望”依偎着“等待”。

◎人之初,最感兴趣的是发现,世界永远发现不完,显微镜和望远镜只是为了满足婴儿的欲望,婴儿的欲望永远不会满足,但人生太有限了,人们惊讶婴儿的欲望发展之迅猛。

我回忆在初中时传染了沙眼,回家后母亲见我总流泪,便翻起我的眼脸,发现一颗颗明显的沙粒,她惊恐了,不自觉用舌头舔沙粒,想舔掉这些眼中之沙。她是文盲,不懂沙眼为何病,她自己有一双极好的眼睛,她祈求菩萨将她的眼睛换给我。她活到八十岁,她那双远近闻名的好眼睛最后还是由于白内障失明了,当我看到小孙女那双乌黑的亮眼时,想起了失明的老母,老幼之两端,路遥?路短?壮年人无暇思索。

今老矣,日渐远避尘世,回头又见婴儿,似乎才静静看到了生命之始的跃动,人之初的真实。

◎一家一户事小,但整个地球上每天每时在大量产生垃圾,处置垃圾成了一大难题。最难处理的是垃圾人,平民死了,成为垃圾埋掉、火化。帝王死了,建陵寝。掩藏垃圾的墓穴却保留了珍贵的文物,垃圾异化了。垃圾都由人来处理,但人的驱体何时成垃圾,谁先成垃圾,只能由上帝定夺。显然,地球上容不下永远生生不息的人群,上帝毫不手软处置所有的人类,从秦始皇到拿破仑,从贝多芬到爱因斯坦,谁的躯体都必成垃圾。人类挣扎,敢于同上帝直面抗争,躯体成垃圾之后却留下智慧的光辉,照耀后世,上帝无奈了,让步了。

◎包装远不止于服饰、住宅及一切商品了,人们在着意于包装“精神”,这类包装靠媒体宣传,如果媒体成为庞大的包装公司,将大发其财,这个公司包庇了所有的伪劣假冒,蒙骗人们的视听,祸国殃民,其罪大矣。我几次见过古尸,赤裸裸地示众,不管你帝王将相,不管你才子佳人,都被历史剥去包装,将本来面目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历史是真正无情、权威的揭露者。

◎到香港海洋公园海洋馆观鱼,长见识。隔着透明的玻璃墙,从海底一步步登上海面,欣赏在不同水深层次中活动的各式鱼类,发现它们习惯于在各自的领域中浮游,追逐。浅水鱼不入深水,深水族类也从不浮上浅水层,是适应了不同的水压吧?生活自在,都不离故里。

艺术品种正像鱼类一样复杂多样,艺海观鱼却不像海洋馆那样清晰易辨。作家和作品也有隶属于浅层或深层之分,这深浅的区分牵涉到作者的素质、功力、学养,而作品的轻快、深沉、甜熟、苦辣也均系本质的流露,难于强求。

浅水深水均有珍贵的品种。“骏马秋风塞北”与“杏花春雨江南”难于评比艺术素质的高低,也不适合用浅水层或深水层来归类。

作者面目形成之前,涉猎广,爱好宽,浅水深水到处窜。待逐步真正形成自己的风格,仿佛寻到了自己最适宜的生活范畴,才有定向定居的可能。

艺海观鱼本是无穷的欣赏,永远会发现新品种,但如今往往大量浮现假品种,假鱼太多,海洋也被污染了。这促使人们提高识别力:海里飘浮的并非都是鱼。

◎记得一首民间恋歌:“想你, 想你,真想你,请个画师来画你,将你画在眼睛里,睁眼闭眼都是你。”回顾数十年人生之路,这恋歌始终紧扣着我的心弦,睁眼闭眼,所见皆是文艺。除了作画,也偶尔写些散文,均系有感而发。文章大都是谈艺,即便主题并非谈艺,而观察事物与生活的出发点,还是离不开与美术的因缘,画眼看世界。

吴冠中(1919—2010),1919年出生于江苏省宜兴县。1942年毕业于国立艺术专科学校,1946年考取教育部公费留学,1947年到巴黎国立高级美术学校,随苏沸尔学校学习西洋美术史。吴冠中1950年秋返国。先后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清华大学建筑系、北京艺术学院、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曾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顾问,全国政协委员等职。2010年6月25日23时57分,吴冠中先生因病医治无效,在北逝世,享年91岁。曾出版过《吴冠中素描、色彩画选》、《吴冠中中国画选一辑》、《东寻西找集》、《吴冠中散文选》等。

注:本文选自《吴冠中画语录》/吴冠中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2009年9月)

来源:020艺术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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