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鸟朝凤】陈衡哲:造命的女子(三)
在《居里夫人小传》中,陈衡哲这样说道:天才虽然不受物质环境的支配,但精神上的恬静和慰乐,尤其是夫妇间的契合与协作,却是成就天才的一个重要条件。
同时,陈衡哲认为,女子是“家庭的中心点”,“家庭又是国家和民族的中心点”,所以,“女人不做母亲则已,既做了母亲,便应该尽力去做一个贤母,一个良妻”,并且“相信那女性特殊的任务”,“是握有整个民族生命之权的神圣责任”。
她如此言说,更是如此作为。
贤母良妻陈衡哲
1920年9月16日,30岁的陈衡哲入职北京大学后第5日,在一个上好的良辰吉日,与其一生的“屏山”任鸿隽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新式的结婚典礼,从而开启了他们41年的相濡以沫。
陈衡哲说他们四十多年的共同生活,是仍旧以友谊为基石的;说任鸿隽“余生性淡泊,不慕荣名”的自述确实道出了他一生为人的标准,“胸如皎月,绝无我见,也绝不以此自以为高”,“而这个怀抱与人生观,也是我们四十多年相契的中心磐石”;说她一生最敬佩的两个人,一是周恩来总理,二即为任叔永。
一生为中国科学事业鞠躬尽瘁、筚路蓝缕的任鸿隽涵养深厚、胸怀天下且进退自如。试想之,也唯有任先生如此的超拔之才,才能得天才女子陈衡哲的青睐与一生相守。
陈衡哲曾在家书中言说:当叔永在美国对我提起结婚的事的时候,他曾告诉我,他对于我们的结婚有两个大愿望。其一是因为他对于旧家庭实在不满意,所以愿自己组织一个小家庭,使他的种种梦想可以实现。其二是因为他深信我尚有一点文学的天才,欲为我预备一个清静安闲的小家庭,使我得一心一意的去发达我的天才。现在他的这两个愿望固然不曾完全达到,这是我深自惭愧的一件事;但我们两人的努力方向是不曾改变的。
他们夫妻二人均是重信守诺之人,他们努力的方向确是终生未变。
任鸿隽的“屏山”之举,在于常常“怂恿”陈衡哲发挥自己的天才,小说集《小雨点》的结集出版即是得益于他的“怂恿”之功;在于面对外部攻讦与中伤时,始终与爱妻站在统一战线共进退,最典型的例子莫如不顾劝阻辞去四川大学校长一职,即使四川是其故乡并一直秉有振兴家乡之志气,即使不道德者造谣陈衡哲批判四川形势乃“恨乌及乌”之举;在于造谣者造谣任鸿隽是陈衡哲退而求此次的选择,陈衡哲与胡适绯闻满天飞时,无怀疑亦无质疑,坦荡如始、爱护如初。
而陈衡哲对此最大的回报与努力或不在于成就了自己的天才,更在于她积极“入世”的情怀、贤母良妻的积极履职。
她精心呵护着任鸿隽梦想中的小家,在风雨飘摇的年代里为他打造一方净土,让他能够心无旁骛地从事自己钟爱的事业,给予他最大的支持。同时任家大家庭的责任大都也是由陈衡哲代行的,这从他们的家书中或可得窥一二。
“玉林订婚,请为我们道贺。喜期定在几时,请尽早示及。”
“听说大嫂患病吐血,叔永和我均甚相念。寄上洋二十元,系我寄给大嫂买点补物吃吃的,礼轻意重,请她不要见笑,收下了罢。听说锡光生痰,想已痊愈。”
“锡三写的信很有进步,以后可再多写些信。我们前次要爷爷、妈妈的像,是为的在过年的时候,好供些花果,并且令两孩拜识拜识先人。家中如有,望仅今年之内寄一张为盼。”
相较于此间琐事,三个子女的成才立德更是承载着陈衡哲的呕心沥血。
出于造命论的亲身实践,陈衡哲深刻地知道,教育之于人的重要性。在“华北之大,竟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的境况下,陈衡哲的三个孩子非但没有丢下学业,反而全部获得了赴美学习的机会,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陈衡哲比之孟母三迁更艰难,也更坚毅、更智慧的带子求学路。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为了大女儿任以都的学业不至于因战火中断,陈衡哲带着儿女辗转从庐山、汉口、广州来到香港,将女儿送进了英国人办的圣史蒂芬女子学院。从这所学校毕业之后,任以都考到了西南联大。但是战争阴云不断,学生经常要在警报声中东奔西走或是停课躲避空袭。陈衡哲觉得在昆明上学还是没有保障,遂与母校瓦沙大学沟通,送女儿去瓦沙大学。
1941年7月,陈衡哲带着三个子女二赴香港,一是任以都将自香港经上海,去往美国瓦沙大学学习;二是让二女儿任以书和小儿子任以安也在香港接受教育。但世事难料,半年不到,日本偷袭美国珍珠港,太平洋战争全面爆发,日军进攻香港,香港全面陷落,陈氏母子无奈被困香港一年。一年之后,陈衡哲带着两个儿女机智地逃离虎口,从香港登上法国轮船,辗转来到四川重庆,在这里重新为孩子寻找上学的机会。
在陈衡哲看来,母职是一件神圣的事业,……世界上岂有自己有子女而不能教,反能去教育他人的子女的?又岂有不能整理自己的家庭,而能整理社会的?……精微的母职,却是无人能代替的,儿童的智识,你尽可以请人来代授,而儿童的人格,却是必须由你做模范的。
模范母亲陈衡哲为孩子们树立了一个良好的榜样。
任以都能进瓦沙大学,就与陈衡哲自身的优秀密切相关。1933年,陈衡哲参加太平洋国际学会年会时,转道回访瓦沙大学。由于陈衡哲取得的成绩,瓦沙大学将她列为杰出校友,愿意为她的女儿永久保留奖学金名额。
而她不同于一般的贤母良妻观和一直以来以自我实践努力追求的平衡之行——贤母良妻是一个女子的职责,但并非是一个女子终身的追求——教会了她们立身之本。
她的自由独立之意识使其特别重视孩子们独立人格的培养,在采用西式教法的同时,也要求子女诵读《四书五经》,用以学习先贤的修身之道。
另一个独特的榜样之力,在于陈衡哲在子女教育上懂得严于律己的道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如“别教孩子他们不喜欢的东西,这只会让他们讨厌某个学科。这个教训是我从父亲那儿学来的,因为他从来没教会我任何我不喜欢的东西。”再如“别教孩子不合适的学科或用错误的方法教合适的学科。”
无愧于陈衡哲的呕心沥血,大女儿任以都在获得哈佛大学历史学博士学位后,进入宾夕法尼亚大学,后被聘为终身教授,是第一个获此殊荣的华人女性。1960年代,深受两种文化熏陶的任以都和丈夫孙守全合作,将中国明代的科学启蒙书籍《天工开物》翻译介绍到西方。
二女儿任以书,由于身体原因及照顾父母的方便,从瓦沙大学毕业后回到中国,在上海外国语大学担任大学教授,80年代重返美国后,在母校瓦沙大学担任翻译工作。
小儿子任以安获得哈佛大学物理学博士学位,先后任美国华盛顿地质调查局研究员与全美地质学会会长。
唯一的遗憾是,由于时局的影响,陈衡哲未能尽享天伦之乐,始终与留在美国的一双儿女相隔万里。1976年去世时,唯有妹妹与二女儿守在身旁。
而与她执手一生的任先生早于1961年突发脑血栓去世,失去了同甘共苦的知音和伴侣,几近双目失明的陈衡哲悲痛无比。
即使身为读者,读至于此,也不免泪湿衣襟,不禁怀想二人往日温馨与琴瑟和鸣。
在友人家作客时,面对旁人的赞美,她笑意盈盈地和身边温文尔雅的他交换一个眼色,他的嘴角便情不自禁地弯了上去,眼神里,含情脉脉。
夫妻俩像小儿女一样在家争闹,她瘦小的身躯撑成一个“大”字,两手两脚使劲张开,就那样挡在卧房门口,不让他进去,他连续几个“饿虎扑食”,想从一边攻进去,屡试屡败,她胜利了,得意地、淘气地笑,他输了,却也只呆呆地跟着笑,那神情,可爱又无奈。
任鸿隽病中的日子,陈衡哲陪护左右。一日,她在陪护时跟他说起了一个笑话,没想到任先生还在无意识中发出了一点笑声。这一声笑让陈衡哲充满了希望。
然而这一次,爱她、护她的任先生让她失望了。一 个月后,任鸿隽在昏睡中与世长辞。
悲痛中的陈衡哲无以释怀,她抓起已经放下多年的笔,在夜深人静之时,以一双残目摸索着写下了这样的悼亡词:
金缕曲
不信君真去!小窗前,瓶花犹在,砚书如故。謦欬无闻茵枕冷,梦断重门开处;始惊悟、果成千古。寂寞余生还怆恻,问从今,哀乐和谁语?幽明隔,永无路。
当年新陆初相晤,共游踪,清池赏月,绮城瀑布。四十年来同苦乐,况又诗朋文侣;还相约、匡庐隐羽。我自衰残君独健,道当然,病叶先离树。谁司命?颠倒误。
浪淘沙
何事最难忘,知己无双;'人生事事足参商,愿作屏山将尔护,恣尔翱翔’。
山倒觉风强,柔刺刚伤;回黄转绿孰承当?猛忆深衷将护意,热泪盈眶。
他走后,她过了十几年隐居的生活。往日温情似乎随着“屏山”的一朝坍塌消散于风中,但彼此间的深契与成全却深刻于她的生命中,他的名字化为她弥留之际最美音符停驻于唇角,长长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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