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科举取士的文官制度领先西方千年,最后蜕化成读书做官不务实事
导读:科举以钻八股死胡同终幕,揭幕时却是敞开平民参与政治大门的高姿态,象征开明与前进。读书登仕受鼓励, 知识分子士人发达为专业化的, 也最被尊重的一层面;于政治上,文人主轴形成而文治主义走向铸定。二十世纪初,清朝以采用西洋学校制而科举制遭遇废止命运,逆方向十九世纪欧美却已认识此一方法优点,英国自一八七〇年起适用之于文官制度,美国继于一八八三年以来采用试验制。中国史的科举制,与其没落期约略同时,却倒反流向了国外,诚为不可思议之事。
古代状元巡游图
南北朝世族政治特权被剥夺,九品中正法退潮而“科举”官吏登用制度萌芽,铸定自此一千三百年中国政治人才选拔准则,系自隋文帝而创始。
《文献通考》选举考一隋文帝条“开皇七年制各州岁贡三人”以及《隋书》文帝纪开皇十八年条“诏京官五品以上、总管、刺史,以志行修谨、清平干济二科举人”,前者所谓“乡贡”,后者所谓“制举”。均须通过考试后始得登用,只是其时每年例行乡贡的科目不明,仅知“秀才”之科文帝时最早设定,炀帝又增“进士”科,并创应试者自动报名之例。从此,依固定各类别(所谓“科目”)按时考试选拔人才(所谓“举人”)的“常科举人”,与所谓“天子自诏”,按皇帝自订特定科目,也不定期举行的“制举”相对。合称则是“贡举”,也以均按科目而举士,所以称之“科举”。
唐朝予隋朝科举考试制度以再推进,一方面衔接学校教育,中央与州县各学校毕业生,所谓“生徒”,均得获保送与自动报名(谓之“怀牒自投”)经县、州两级试验通过而送京师的“乡贡”,共同参加每年“常科举人”的分科考试,加“制举”已系三途并行。
孟郊《登科后》
另一方面,常科的科目大为增多而充实,明法、明字、明算等专门科目外,一般性科目以秀才科考试内容最单纯,仅试方略策(政策论文)五道,却是录取也最难;明经科考试分三场,先帖经(经文填充式记忆默写),通过后口试经义,再通过后策问(时务策,时事论文);进士科较具柔性,虽在方式上同样分三场进行,也仍以时务策五道为主,以及帖经,但已加试杂文两首,录取又以文词为重,开元以来杂文且指定试诗、赋,所以最受欢迎,产生人才也最多,而形成唐朝士人进身最广阔的大道。
但科题合格登榜的所谓“及第”或“登科”,尚只官吏录用第一阶段的资格考试意味,由礼部主持,须续通过另由吏部所主持第二阶段的录用考试,依身(容貌)、言(言词)、书(书法)、判(公文书拟定)四项标准合格,才正式登用为基层官员。高宗总章元年(纪元668 年),此项铨注法定案。武后“周朝”时代,试验制且又适用到武官方面,而有武举诸科目的登场。
科举尽管于今日被诟病,但必须辨明,应限定在科举考试内容已僵化的八股取士末期症状阶段。在于唐朝,抑或其先行朝代隋朝,科举分科标准与其考试方式,都无不当。严选科举出身人士,且正是新时代的革命性创意,回复汉朝平民社会的政治开放性有力一环节。科举登场,原便是隋唐君主压制门阀世族的手段,从此一意义,可了解“士”的再发生,本质上已系君所扶植,而与君主权力相结合。
唐朝新进士大宴曲江,馔、酒、茶、乐、妓俱是要件
待收拾世族余势的最后清理完成,绝对性君主专制政治自宋朝建立,与科举密切相关的“士”的历史新形态,乃告鲜明确立,一方面恃其修己、治人的学问,发挥君主专制的细胞机能;一方面以其天子天下统御协力者姿态,受天子分予富贵享受。这层性格,由宋制科举考用合一,通过考试便任官,完全变更唐制礼部考试合格后,再须经过人事主管吏部任用考试的程序,而强烈显现。殿试制度化,非只形式上固定取代吏部的第二次考试意义,也以理论上天子亲自决定成绩,天子门生意味而授官,最是表现亲密关系的恩惠。《古文真宝前集》录仁宗上代真宗御制歌词: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
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乃强有力又富诱惑性的天子鼓励庶民读书名言。劝学而淡然于学校教育,未免令人诧异,无视于“养”士,却注重“取”士,尤系矛盾。但如果把握文治原系抑制武事手段,士又是天子遂行文治主义御用统治工具的宋朝政治本质,答案都非难获致。
宋朝以后榜下捉婿成为一道风景
新“士”或士大夫以治国平天下自许,迂阔习气自宋朝当时便已发生也已可见。一时的进步感,立被导引自士大夫由天子提携,荣华富贵由天子赏赐的根源所铸定的保守性压倒。苏轼所言“祖宗”成法,乃是不可动摇铁则,自此以来士大夫规避革新、进步的护符与咒语。
明太祖鉴于自身少时孤苦失学,壮年才由文盲发奋苦学有成的经验,自中央国子监至府、州、县各设儒学,下逮乡里也置简易学校社学,最初开科取士,京师与各省乡试及格者,且便须加试骑、射、书、算、律五事。但明太祖毕竟是雄杰,立刻警觉后果,领悟宋朝葫芦中的奥妙而抑制热忱,洪武十七年颁布科举定式时,因之已废五事“实事”,后代学校也回复瘫痪旧态,惟办理科举前的准备考试。续经清朝虚应明朝故事,各级教官(学官)殆确定其官制中的冗官性质,学校纯然化为装饰门面的空壳。
科举立法是正确的、进步的,但独存“进士”一科,已失“科”“目”初意,进士科所凭却是文词决优劣,方向偏差乃大。宋朝先是讲究诗赋,兼试经义的结果又发展为试题裂句断章,答案揣拟套类,明、清再以八股取士,尽人皆知系格律拘束,以文字公式化代入,思想既无由发挥,内容又以顾及形式而必然空虚,似同字句游戏。至此阶段,追随学校僵化,科举终也形骸化,顾炎武且曾慨乎言之:“八股之害,等于焚书,坏人材有甚于咸阳之郊,所坑者但四百六十余人。”
相对方面的士人读书风气与其态度,热衷科举也推动科举热潮愈演愈烈,系本末倒置,读书的目的便是参加科举考试,经由今日熟知所谓家馆、私塾教导的多数家庭子弟。出发于“为考试而读书”心理的读书、应试、登第,顾炎武《日知录》记载:
今日科场之病,莫甚乎拟题。富家巨族延请名士馆于家塾,将此数十题各撰一篇,计篇酬价,令其子弟及僮奴之俊慧者记诵熟习。入场命题,十符八九……天下之士,靡然从风,而本经亦可以不读矣。(拟题篇)
顾炎武举例尚系殷富之家子弟,尚系投机的成功者,而侥幸登第者究属有限,得具应试资格者也仍有限,更多的是被排斥于科举起步的入学门外。科举三年一次,一批批失意者的累积,自宋朝历元朝而明朝而清朝,浮起社会上的虚脱层面,一千年间愈扩散愈大。
孔乙己
清末城市或乡间所见,触目多已是家无恒产、落第以终的穷秀才,或者白首不遇老童生。此辈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百无一用是书生”而尚自命读圣贤书者,非变质文氓(循捐监之途,纳赀取得国子监监生资格,不必读书,也已是乡绅身份),包揽诉讼,便迂腐潦倒毕生,能以塾师糊口已属幸运。大量制造士人顺民,却也是大量伪士人与腐酸之士。遗留至民国,仍于鲁迅笔下出现“孔乙己”的人物造型。
清末朝廷,于革命浪潮与立宪运动两面压力下,光绪二十七年(纪元1901 年)下诏改革科举内容之言:“科举为抡才大典,我朝沿用前明旧制,以八股文取士,名臣硕儒,多出其中。其好学者,皆潜心经史文义。将其绪裔,乃行之二百余年,流弊日深。士子但视为弋取科名之具,剿袭庸滥,于经史大义,毫无发明,急宜讲求实学,挽回积习”,终不得不承认八股无用。
而堪注意,《日知录》卷十六经义论策篇已记述前此四百余年,尚非八股时期的明初永乐二十二年,明成祖已曰:“朝廷所重安百姓,而百姓不得蒙福者,繇牧守匪人。牧守匪人,繇学校失教。故岁贡中愚不肖十率七八。古事不通,道理不明,此可任安民之寄。”
《红楼梦》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尤堪重视,再前此三百余年,与明成祖相同的感触,且早由宋朝王安石提出:
“少壮时正当讲求天下正理,乃闭门学作诗赋,及其入官,世事皆所不习。”士人原以治国平天下自任,便以科举仅凭文词,而且是公式化文词外壳评决人才,即使不能谓经世济民实学的理想全化空想,通过科举考试登用为官员,对吏道毫无经验而茫然却是必然。政治制度的又一大变形因是陪伴出现胥吏制度,而官、吏截然分途。
胥吏,异称也是司吏、书吏、书办、吏员等,性质类似今日政府机关中雇员意味,而其不受官员更动影响,终身永保地位又形同世袭则迥异。于历史上为其他国家所未见,惟中国近代史出现,抑且,演变为政治的主导。而近代中国政治变质为胥吏政治,缘由所自,便是宋朝以来学校僵化、科举形骸化、士人腐酸化的恶性连锁循环结果。
科举正途产生的官员,对实际政治缺乏肆应能力又不明了地方实情,必须依赖胥吏,而权力转移,特别于八股取士以后。尾大不掉的胥吏政治弊病已束手无策,必须待其依附体科举制度废止,全新的政府机关公职人员系统整备,此类中国近代史的特产物胥吏才从根本上消灭,总结近千年畸形政治形貌。
姚大中 著 2021年6月
长期以来,我们的历史叙事中,中国史与世界史是分隔的,中国史看不到世界,世界史里找不到中国。《姚著中国史》兼容了中国、日本和西方史学的研究与写作方式,打破了传统中国史的认知茧房,具有以下鲜明的特色:
1.突破了传统中国史由中原向外层层推演的藩篱,为秦楚这些半边缘国家正名。
2.对东汉以来豪族演化的历史叙事,蕴含着为生民立命的庶民情结。
3.对五胡建立的胡-汉联合政权的本质辨析,客观展示了大分裂时期的民族纷争与融合。
4.正视辽金元这些来自长城以北的草原征服者,并将其与汉族政权进行平等观照。
5.在域外与中国动态联系的环境中考察中国历史,爬梳了中国同周边国家关系的历史渊源。
6.摆脱了传统历史偏向于政治史叙述的窠臼,广泛利用考古学、经济学、社会学、地理学等学科的研究成果,增强了历史解释力。
《芈月传》历史顾问、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王子今,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员马勇联袂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