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桃花尖》连载(28)流窜与借种
28、流窜与借种
二虎在外整整流窜了一年多。他在包头火车站上扛过一阵大包。还在白云鄂博铁矿上干过一阵临时工。不过都没能干长。最后,从白云鄂博又去到一个旗的牧场去碰运气。
二虎一路走,一路唱的是他自己家胡编的词儿的秦腔:
命里有一百不给你一千,
该死的娃娃是光球朝天……
到了牧场。饥肠辘辘的他穿过一片胡杨树林,眼前出现了一座砖瓦窑。见一帮工人在窑前忙碌。
忽一声哨子,一个弯腰驼背的老汉喊:“收工!喋饭!”
不远处有个土坯房,显然是食堂。窑工们在那里打饭吃饭。
二虎走到食堂门口。肚子疼得熬不住了,索性躺在食堂门噢哟噢哟呻唤起来。
那吹“子的窑头放下碗踱过来,捏捏二虎的腿和胳膊说:“后生家,能站起来不?站起来给我走两步?”
二虎觉得有门,便站起来,来回地走了几步。
“嗯,看着倒是副好骨架哩。”那窑头点点头,转身就走。
二虎追着老头儿喊:“咋说走就走啊?白叫我给你走这几步了。”
窑头回过身说:“嘿,这狗日的!”
二虎眼珠子一转:“你老人家慈眉善目,像是太白金星下凡,你就行行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哩。”
“嘴里的说辞倒不少。”窑头围了二虎又转了一圈儿说:“给我当个干儿成不?”
“喔唷,你就是我的亲老子,爹!”二虎跪下给老汉梆梆梆连磕三个响头。
窑头一笑,朝食堂一个大师傅喊:“拿上两个馍馍来给这松吃。”
二虎拿了热腾腾的馍馍就吃。像个饿死鬼。
窑头对聚在跟前的一帮窑工说:“你们听好,从今日起这货就是我的干儿子了。谁要是欺负他也就是欺负我,要紧把这话给我记住。”
老头儿姓高,窑工们管窑头叫“高爷”。高爷原是国民党军队里的兵油子,当的是伙夫,临解放时,队伍叫共军打散了,原地遣散,便留在了内蒙。膝下无儿无女,是个老鳏夫。
随后,老头儿就领二虎到了他住的屋:“你就住这了,有啥事,吭声。”
二虎在砖窑当了个窑工。他有眼色,会来事,头个月发了工资,二虎就到镇子上的供销社去买了两瓶酒,还有一条黄金叶。孝敬了高窑头。还买了一只老头乐让老汉挠痒痒。
高窑头说:“行,我老汉没看错你!”
高老汉说:“孝顺儿,明儿教你烧窑呀,这里的人一个个贼眉溜眼,我一个看不上眼,咱这绝活儿就传你了,叫你一辈子不饿肚子。”
窑上。高老汉教二虎烧窑。二虎脑子灵,手艺学得快,四个月没到就学出师了。
高爷说:“你小子才是个人精哩!”
许是命里的定数,高老汉刚把烧窑的技术教会二虎,就得了一场病,虽说是普通的感冒,却竟然没能挺过去,熬了半拉月,终究一命归西了。二虎披麻戴孝,嚎哭一场,正经地当了回孝子。之后,便接替了高老汉的差事,当起了窑头,水自是不用挑了,只背转手专门指挥窑工打坯烧砖。他这人爱动脑子,有一阵,烧窑的煤供应不上,二虎蹲在窑门口,望着黑煤变成了白光光的火焰,脑子一转,想到戈壁滩上那大片的索索林。于是就带人把方圆数十里的索索林剃头似的砍伐了个精光,因不但解决了煤炭的问题,还大大节约了成本,牧场的领导表扬了二虎。
人这东西就是怪,记吃不记打。就说二虎吧,走南闯北的,见过的女人也多了,可他心里还是老忘不下老蔫茄子的闺女香香。
二虎在窑上干了大半年之后的某一天,突然觉得没意思了,托人给家里打了一封信去,又等了一个来月,也没接着家里的回信,心里就更是放不下了。他便决定回桃花尖。临别那晚,他和窑工们聚在一起,月明地里醉醺醺喝老白干,互相作江湖上的豪杰状,拍肩打背,称兄道弟,哑着嗓子野声野气地吼秦腔和花儿,一直吼唱到了下半夜。二虎睡不着,索性背了预备下的一口袋干肉和炒小米子早早就动身上路了。去到一个草原深处的五等小站去赶火车。走啊走,越走天越黑,走到天麻麻亮,见自己还是在一片野地里转悠,哪有什么车站的影子,连个鬼毛也不见,远远地听见有狼的嗥叫,他不敢再往前走,便拢起一堆火来烤。正烤着火,忽听一声“不许动!”几个持枪的民兵从天而降,几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一个民兵说:“刚才的信号弹没准儿就是这狗日的打的,看这样子,准是想要偷越国境哩!”
二虎说:“我没打啥信号弹,我是窑上的窑头,我要回我们桃花尖去。”
不管他咋说,还是被当作黑人黑户的盲流。押解到了公社里,身上一布袋干肉和炒米以及缝在大裤衩里的一点钱自是被全“地没收了。处理结果四个字:遣返原籍。
多亏来了个蒙古老额吉。老额吉问二虎:“小伙子,我家少个放骆驼的哩,你愿意不愿意放骆驼?”
二虎看老额吉慈眉善目的样子,立刻便点头说:“愿意。”
老额吉对民兵说:“这人是我个亲戚。”
于是,老额吉就把二虎领出来了。但二虎并没真的到那老额吉家去放骆驼,半路上向那老额吉道了一声谢便跑脱了。
途中又辗转混搭了一个多月,二虎就回到了陇中城。那时候,东关的自由市场已热闹起来了。
因家里情况不明,二虎心有惮忌,不敢贸然回桃花尖,就在陇中城郊一搭里混过世界的朋友家暂住下来。每天也不干别的,只是到自由市场上游逛来游逛去地看。琢磨来琢磨去,见油漆的红木头箱子卖得好。一只箱子至多不过6、7块钱的本,细心地油漆上一道红油漆,就成了好看的红箱子,转手就卖20元。他知道,就拿桃花尖的风俗来说,凡是姑娘出嫁,娘家都要陪送这么一对儿红箱子。家境好点的,陪一双大一点的,家境不大好的,就陪一双小红箱子,却无论如何不能免了这份嫁妆。二虎心想:这活儿来钱。
二虎是干过木匠活的,回来跟那混世界的朋友一商量,当下就呲楞呲楞干起来,做了四只箱子,二虎用红油漆油了,看上去很像个样子呢,二天,二虎就借了车子拉了这四只红箱子去了东关,还没到中午,四只红箱子就全都出手了,一算,净赚50多块钱!
身上有了一点钱,二虎就动了去香香婆家去看看香香的心思。
他背了一套油油匠的家什,装作串村走庄找活干的样子,去到了香香婆家那村子。在香香男人家跟前支起了摊子。
香香在婆家的日子过得其实并不舒心。
香香的男人是开车的司机,光景也就自然过得比村里一般人家好,东家西家的还时常有事巴结,图的是行个方便,捎个脚,带点东西啥的。但有个要命的问题:家中人脉不旺,香香男人是独苗苗,比香香整整大20岁,一直无子,此前死过一个老婆,跑过一个,香香是第三个娶进门的。当司机的男人有早泻的毛病,一近她身子,哗地就泻了,现在管这种男人叫“送牛奶的”,送到门口就走。每次香香心里都火烧火燎,后半夜怎么都睡不着,心思转着转着就跑到了二虎身上。同男人做那事的时候,心里也得偷偷地想象成是和二虎在做,眼睛得闭着。男人说:“你老闭着眼睛干啥?把眼睛睁开不行?”香香却不睁开。还好几次把大汗淋漓的的男人从身上一把推下去,用被子蒙住头,哭得好不惜惶……“同婆家同一墙之隔的,是香香男人的大伯父家,当年分家时弟兄俩为了一根牛绳打起来,差点出了人命。两家关系处得一直紧张。大伯家,家境很穷,人脉却旺,四个儿子,三个闺女,碎小四个家孙子、外孙子。成天吵吵闹闹像炸了锅。几个娃娃爬在墙头上看这面的热闹,被拉下去打。两家又起矛盾。在门口嚷仗,各不相让。
香香男人开车回来就坐在院子里显阔,大声喊:“菊儿,拿牡丹烟来。”
那面的大伯就叫:“大女子给爹挠痒痒来。三小子给爹捶腿来。四娃子给爹拔两根胡子来。”
香香的男人专门去医院做了回检查,医生说他的精子全是死的,根本就不能怀孕。于是,急了,于是,就去找江湖野郎中,照着偏方,圪堆堆地抓了大包小包草药来,于是,香香的一桩苦差就是天天给男人熬那种气味苦怪的药。男人吃下药,觉得隐约有点动静了,就把菊儿往炕上推搡,急得像去投胎的样子,好像不折腾出个接班人来,决不罢休。然而,不但毫无起色,反连一蟹不如一蟹,比从前还不如了。于是,香香对性事的烦就更不可耐。三五回下来,男人回家来的吆喝声就没了底气。
隔壁大伯家示威似的哄喊却越乖张起来:“大娃子,挠痒痒来,二娃子,给你爹锤腿来。三娃子,把旱烟袋给你爹拿过来。小三孙娃子给爷爷掏个耳朵来。四孙娃子给爷爷剪个指甲皮儿来……”
香香的公公婆婆气得倒在炕上。香香的男人则像个骟了的瘟鸡,一天,竟无端地把香香端“的汤药打翻泼洒了一地。
二虎去找香香,找的正是时候。
香香的公公有自己的盘算,早在一旁将二虎这个外乡人的头蹄下水观察了细详,转悠了好半日,瞅个跟前没人的空当儿,蹲在二虎跟前搭上了话:
“手艺咋样?”香香的公公问二虎
二虎说:“油油匠,木匠,是啥都会。”
“好。这就好。”香香的公公把二虎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后生家,看你没病没灾的。你是哪里人啊?”
“噢,这话说起来可远了。”二虎随口扯谎,说了一处三县交界的偏僻地方,压根儿就没敢说自家是桃花尖的人。
二虎问:“你家里有干的活哩?”
“活倒是有。”香香公公心思却不在活计上,而在其别的地方。
于是,香香的公公就把二虎请到了家里画箱子。
院子里静悄悄的,光净,窗台上晒满了药渣。满院子是中药的气味了。一棵花椒树长得很旺盛……
东屋里的门帘子一撩,香香就出来了。见是二虎,生生地愣住了……
公公说:“香香,别愣着,快去给师傅把茶水端着来。”
二虎喝着香香端上来的三炮台茶水,才知道自己的担心真是多余的,香香的婆家对他这个“油油匠”的热情招待完全超出了二虎的想象。
香香的老公公问东问西跟二虎拉呱了好一阵。最后的意思是让二虎在家里住下来干活,有的是活干,一半日是绝对干不完的。天上掉馅儿饼,二虎正巴不得。心里稍稍踏实下来,目光只处追寻香香的影子……
那天,香香给二虎烙了几个油洌洌的葱花饼子,又炖了一钵香气扑鼻的野兔子肉来,用大碗盛上来,二虎也不客气,吃得呼噜呼噜鼻尖儿冒汗。
香香的婆婆和公公在院子里嘀嘀咕咕不知商量啥事。他从窗户里瞥见老两口的神色都有几分诡异。随后,香香的公公找出几只没上过油漆的箱子来,又找出几张坏了铆榫的桌子和衣柜,二虎这就有干的活的了。
公公对香香说:“我去赶个集。你在屋里定定蹲着,记着把师傅招拂好。”
香香蚊子似的“噢”了一声。
老公公说罢赶了黑骡子就走了。二虎认得那正是到桃花尖接亲的那头骡子。几年工夫,这骡子也老了。
家里就剩了香香的婆婆,害着红“病,流淌着浑浊的眼泪,坐在院子里一棵花椒树下晒太阳,一动不动地像块黑石头,后来也关了街门出去溜达去了。二虎终于有了同香香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了,他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真是天赐良机。
二虎问香香:“你男人哩?咋没见你男人?”
“跑长途去了……”香香说着就鼻子酸酸的,忍不住背过身子去。
“香香,我把你想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香香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转身一撩门帘进了屋。二虎大步跟了进去,俩人不用多的话,遂相拥着滚在铺着红毡子的炕上,二虎急猴猴在香香脸上一阵狂亲,香香就迷迷糊糊哼哼开了。二虎也顾忌不了许多,一把就扯下了香香的裤腰带,香香的身子早软得不行了……
天黑的时候,香香的公公赶集回来了,吃过黑饭,就端了烟笸箩凑过来跟二虎闲谝,说的话有一句没一句。起初二虎还有点做贼心虚,渐渐也就放心了,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
当天夜里,二虎先住在香香家的偏房。
夜里很静,二虎躺在炕上睡不着,心里想的是东屋里的香香。听村街上几声狗叫,他便悄悄地爬起身,光赤了双脚溜下炕。
院子里黑蒙蒙,他屏住呼吸,往东屋里摸去,不小心脸给花椒树带刺的枝条戳了一下,脸上立刻有热乎乎的血渗出来,用手摸了摸,还好,没戳进眼窝算是万幸了。他摸到了香香房门上了,门只轻轻一推,就无声地开了……
香香根本没睡着,就在炕上眼巴巴等着他哪!
二虎勺上门,慌乱中把个尿盆碰出当啷的一声响,吓得屏住呼吸,静听外面的动静,却只有风吹树摇。香香的手已经勾住了他的脖子。二虎觉到了香香的手的温热,胆子遂天大了,饿扑过去,窜上炕,才噗嗒噗嗒地落了两只鞋子,立刻就同香香搂抱在一起,这一夜的折腾,更不下四五回,把像久旱禾苗似的香香折腾得个欲死欲仙,没了一丝力气,两人躺在一个被窝里,迷迷糊糊地说了好少的昏话。说到动情处,香香紧贴着他的半边脸上满是流水似的泪……
天麻麻亮,二虎恍惚一觉醒来,慌忙要下炕溜走。
香香却紧搂住他不放:“我还要你哩。”
二虎说:“香香,你胆子咋有天大来?”
香香迷迷晕晕说:“我才不管哩,我啥都不管。”
“要是你男人回来一头撞见,还不把我生吃了去?”
香香叹气说:“他说是个男人哩,其实是个不中用的东西。”
二虎和香香继续了几日这种偷偷摸摸的甜蜜。他心里总觉不踏实,到了第五天,就觉得无论如何是该是离开这里了,不然夜长梦多。
他临走时,香香的老公公把三尺条绒、一把烟叶子放在他面前:“这师傅,年成不好,家里拿不出啥好东西酬劳你,这是三尺条绒,一把烟叶子,甭嫌弃,你拿上吧。”
二虎推辞说:“我已经收了你的工钱了,这咋再好意思……”
“甭嫌少,瞎好是个意思,就拿着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二虎忽才恍然大悟:原来,香香家不过是想要借他的种哩。连香香在内,“家人全晓得是咋回事,只把他一人蒙在鼓里哪。二虎脸上于是漾出了寒冷彻骨的笑。他将那三尺条绒,一把烟叶子掼在地上,就出来了。香香后脚追出来,二虎头也没回……
几年之后,我已在陇中报社当记者了,一次,在兰州当包工头的二虎从兰州结了一笔工程款回到陇中,趁着心里的那股子高兴劲儿拉我去喝酒。酒过三巡,他话比屎多,喝着酒,唉声叹气地给我说了这借种的故事。尔后面红耳赤地感叹:
“……癞呱子,我这事也就是跟你一个人说说,我不怕你笑话我,你说……我羞他先人的还活的个啥球人?你不知道,有时候想着想着,我就不想活了,真想一绳子吊死去个球子……”
二虎喝着酒,苦笑着:“癞呱子,你狗日的……你说我,羞他先人,还活的个啥人?在人眼里,这倒变成头牲口了。”
我哈哈大笑。
“你……笑话我哩?”
我说:“我哪里敢笑话你,羡慕都还来不及哪。谁敢把你当牲口了?”
二虎说:“我都羞他先人了,你咋还这么说?”
我说:“道理是明摆着的,你碰上的又不是随便哪个你不认得的女人,她是你心里本来就爱着的香香,那能叫借种?这叫瞌睡递个枕头儿,这叫何家的姑娘嫁给了郑家—正合适。你心里就美吧。你还自家当牲口?不是成心作践自己么?”
二虎这家伙一点就通,一拍脑门儿:“……噫?对呀,日怪了。啥事由你的嘴一说,意思咋就全都变了哩。”
“我说的不对?香香要真生个儿子,还不是你的?你的儿子和女人叫别人家养活着,天底下哪还有这等美事啊?”
二虎听我这么一说,大乐:“我日他的,这一层我咋就没想到哩?对,对对儿个对……有朝一日,我要叫我儿当个建筑公司的……总……总经理……”
(人像摄影王学礼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