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菖蒲河边的情爱江湖:只同居,不结婚,不分财产,没有爱情
距离天安门200米远的菖蒲河公园,被称为老年人的相亲市场。在这里,一些丧偶、离异,甚至长期未婚的老人聚集在一起,以跳舞、闲聊的方式,寻找与自己匹配的伴。他们开口就问房产、退休金、户籍、年龄等问题。有人在听到不符合自己期待的回答后,扭头就走。也有人短暂地交往、同居后,就此失去联系。甚至有人被骗取金钱或身体。很少有人走到结婚这一步。大多数人只是为了填补自己晚年的孤独,满足一些羞于说出口的生理欲望。于这些老人而言,菖蒲河像是一个诺大的橱窗,他们被放在其中,任人挑挑拣拣。但最终,无论能否找到各自的伴,他们都将是一个人走向黄昏。
夏日的北京干燥而闷热,菖蒲河公园的木质长椅上,坐满了老年人。
身穿军裤、戴军帽的男人,手持一把折扇游走在人群中。他的白衬衫工整地掖在裤腰里,个子高而清瘦,脸上堆叠的皱纹显示他已步入老年,矍铄的双眼却不自觉地向四方捕捉着什么。
和他一样目光逡巡的老人不在少数。
穿着周正的老人,撑一把晴雨伞,哼着小曲慢腾腾走来。他的目光不时落在坐长椅的各位女士身上,移着步子缓慢向前。
这边几位凑在一起闲谈,那边几个坐在一起下象棋。
《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响起时,一位穿花短裤的女人,正从白色帆布包里掏出扩音喇叭。她刚从家里过来,看到人群中都是往日熟悉的面孔,搭讪的欲望并不强烈,只独自坐到岸边的草地上听歌。
跳舞的老人 图片来自网络
菖蒲河公园位于天安门东侧,因河中生长菖蒲而得名。这是一处默认的相亲角,每到周二和周六,大量老年人聚集在一起,寻找晚年的伴。
幸运者,仅来几次便告别单身。也有人一年半载之内,终结了数段关系。另有一部分人长期蛰伏于此,甚少有人问津。
喧闹的京城中心,菖蒲河公园作为闹中取静的一隅,减慢了时光流动的速度。粗壮挺拔的垂柳在两岸肆意生长,高高地遮蔽住头顶那片天空。风起时,水面微波随阳光浮沉,也将落进水里的残叶带到远处。
在这里,菖蒲河水一天天向前流动着,人也一天天衰老下去。
窄长的石板路上,停着一辆小型电三轮,两位女士一前一后坐在上面歇脚。60多岁的章雷走来时,一眼便看到她们。于是笑着主动搭讪。三两句过去,他被问到了财产、房产、子女问题。
章雷瞬时变得支吾,笑容也有些僵硬。退休金3000多、没有楼房、内蒙古人……只有谈到子女和医保时,他才稍稍找回些自信,“我有医保,孩子都已经成家了。”章雷中气十足地回答。
整个公园望去,不戴口罩的人占了大多数。2020年,疫情严重期间,这里仍旧聚集着大量来相亲的老年人,保安来都赶不走,“让我们走可以,你能给我们找到对象吗?”有老人曾这样发问。
菖蒲河公园 图|东坡一土
章雷眼前的中长发女士正被口罩遮盖着面容。聊过几个来回后,他开始了试探。“今天这么热,戴口罩多热啊。”女士沉默几秒,终于揭开那层“面纱”。
章雷显然是满意的。
接下来的10多分钟,他热情地讲述了自己早年打拼的经历,以及做过的数十种工作,并主动交待自己没有抽烟的习惯。
这无疑是一次展示自我的机会,所有看似加分项的内容都要亮出来。章雷只有卖力把自己营销出去,才能告别孤独的晚年。但在这样的相亲市场,他是最不受欢迎的那一类。
来这里相亲的男士,没有北京户口,会直接被一批人排除在择偶范围之外。退休金少于5000元,又成为一批人不考虑的对象。假如子女尚未成家,则成为另一项阻碍结合的因素。
女士若来自外地,同样不受欢迎,“事多,以后她的亲戚朋友来北京,我的家得成为他们的'旅店’。”有男士这样解释自己不找外地女人的原因。
章雷硬着头皮与两位女士攀谈,一会儿便把人聊走了。“下次见。”第二位女士离开时,头也没回。这表明她们对章雷没什么兴趣,但还是在他的央求下留了联系方式。
章雷脸上洋溢着笑容。他扭动车钥匙,骑着电三轮离开了。刚刚两位女士坐的,正是他的车。
这边已经散场,另一边的相亲局正进行得火热。黑色音箱里的甜蜜恋曲一首接一首流淌出来,六对老人搂抱在一起跳慢舞。
跳舞的老人 图片来自网络
穿藏蓝色长裤、浅绿色衬衫的瘦削男人,看起来约莫70来岁。阳光下,他正戴着墨镜和白色棒球帽起舞,对方是一位鬓发斑白的女士,矮他两头,也戴一副墨镜。
女士的身子微有些发福,黑色长裙飘转起来,几乎将两人遮住,但手脚上的动作频频显出生涩感来。
几轮跳动之后,曲子还没终结,女士便含羞地摆摆手,立在了原地。她显然是为刚才踏错的舞步而感到抱歉,男人没有松开她的手,低头指导着上脚收脚的动作。很快两人又扭动在了一起。
歌曲已经播放到第五首,男人频繁擦汗、搂腰、摸肩,始终没有放开手的意思。直至跳到疲惫,才一前一后拉着手走出人群。
她是第一次来相亲,也是他初次搭上的舞伴。因为刚刚跳得尽兴,他们私下要去做更多的了解。在这里,每位老人都是现实主义者,一曲跳罢,若没碰撞出火花,总有人匆匆转身,去寻访其他感兴趣的面孔。
这里说的火花的碰撞,靠的是肢体接触。越多地触及到肉体,越能知晓自己对对方的感觉。两个人能不能走到一起,除了经济、户口、家庭等先决条件,还有身体上的考量。
“男人图的是女人的脸和身材,女人图的是男人的财。”一位老人感慨,“这里没有爱情。”
靠近河边的位置,白胡子老人在草地上铺了一块花布,各种颜色的珠串和折扇陈列其上。由于天气炎热,总有人过来挑扇子。
一位中年男人蹲在了摊位前,他捡起一把折扇,打开又合上,不时和白胡子老人交流几句。终于在看完了所有扇子后,男人选中了一把小型的紫色镂花折扇。几番讨价还价,未果。男人递出一张百元钞票,返还到他手上的是一张50元和两张20元纸币。
起身后,看到笔者站在不远处,中年男子主动靠过来搭讪,“这里很少有年轻人,你也是来找对象的吗?”
他说自己叫周海,技校出身,今年40岁,平时在中山公园寻找合适的伴侣,偶尔才会来这里逛逛,“这儿都是老人,没有像我一样的年轻人。”
七八年前,他便开始逛相亲角,那时候中山公园去得最多,近几年,周海开始出没在菖蒲河。
菖蒲河公园的中老年人 图|东坡一土
他感到没有归宿。中山公园常年聚集着高学历、高收入的二三十岁青年,菖蒲河公园的老人大多五十岁开外,他卡在中间左右为难。好像加入哪一方的队伍,都显得自己是个局外人。
周海1米6出头,看起来是很安静的性格。他在一家国企做后勤,每个月领6000多元的薪水,住房是单位提供的一个不到20平米的单间。每个周末,他独自出门,去附近的各个公园溜达,涉足最多的,还是以相亲角闻名的中山公园和菖蒲河公园。
周海没有结过婚,早年在河北沧州老家时,也曾有过相亲对象,但最终双方没有达成一致,他单身至今。在家里,周海排行第三,哥哥姐姐早就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前十几年,父母为他的婚事操碎了心。
频繁地唠叨,周海的耳朵都要磨出茧子。
父亲于两年前去世后,周海很少再听到妈妈的唠叨。“反正我年纪已经这么大了,她现在不怎么催。”
尽管周海认为这里的人普遍大龄,不适合自己,但遇到一些人,还是有想了解的欲望。他加过一些女性的微信,平时会跟她们聊聊天,隔段时间还会打听下对方有没有遇到合适的人。
而他一直是被剩下的那一个。
老人在长椅上闲聊 图|东坡一土
周海说,曾有60岁的大姐联系他,让他去家里坐坐。对方说女儿早就在国外定居,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但最后他还是没去,“她年纪很大了……主要还是因为不喜欢吧。”他停顿一下,才说完心里的顾虑。
“我们去天坛走走吧,或者去中山公园。”周海对笔者发出了邀请。被拒绝后,他提出去对面河岸的长椅上坐坐。
周海坦陈,自己很少会去人群中跳舞,虽然“也会那么一点儿。”
音乐响起时,他总喜欢站在一旁看,“那个光头的老头儿,很不正经,看到谁都搂。”他朝那个穿白T恤的光头老汉努了努嘴。
这是长期观察的结果,时间久了,这里的人都互相了解对方的信息。周海知道一个老人,对外谎称自己老伴过世,欺骗了不少女性,“他家里有老婆的,是背着老婆偷偷出来找。”他说。
天色渐渐暗下来,菖蒲河的人并没有减少。他们总是在街灯亮起后才逐一散去。
一位梳着长发辫的女士走到了桥上,问一位靠在栏杆上的75岁老大爷,要不要一起走。大爷还在考虑,身旁有人撺掇,“有美女作陪你还不去干嘛?”大爷嘿嘿笑了,一瘸一拐跟女士消失在桥头。
“看到了吧,都是有所图的,他喜欢亲近女人,女人是希望省那6块钱地铁费,残疾人可以要两张免费地铁票。”一位扇扇子的老人总结道。
“之前有个比他年纪更大的,腰快弯成90度了,现在很久没看到了,应该是走了吧。”周海跟扇扇子的老人说道。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熟悉的面孔从这里消失。
大家都有默认的答案:去世了。
上午9点钟过后,人们越聚越多 图|东坡一土
周海已经越过那座桥,坐到了对面的长椅上。他从斜挎包里抽出一张火柴盒大小的名片递给笔者,上面只有他的名字和电话。“这是我名片,有时间一起出去玩。”
接下来,他又提出一起看降国旗、请吃饭的想法,是突然走来的一位女士帮忙打破了僵局。她一屁股坐到周海右侧,愤愤然喘着气。
“我是第一次来。听说这里有很多流氓、骗子,有老婆还在外头找。”她晃晃手指上的车钥匙,示意自己是开车过来的。
“你多大了小伙子?”她问周海。
“我81年的。”
“那你不该来这儿,你还小啊。”
女士是北京人,30多岁时离异。20年间,她一个人拼命工作,把儿子拉扯成人。如今已给儿子攒下两套房,一个让他和媳妇住,另一套租出去赚租金。
但她与儿媳的关系并不融洽,时常因此跟儿子抱怨。家庭生活的不顺心,让她开始向外找寻,“我有20年没跟男的睡过了,跟前夫离了就没再找。”
女士向后轻靠在椅背上,数落起儿媳和前夫。一只鸟飞落到挨近水面的草皮上,一口一口啄起水花,将自己的羽毛打湿。女士讲完一轮的牢骚话后,拿起瓶子灌下了几口水。
在公园游走,寻伴的老人 图|东坡一土
桥面上正走下一位60多岁的男人,女士看到后匆忙起身追去。回来时,提起放在椅子上的背包跟周海告别,“我们去那边坐了。”说着,便跟男人朝前方的长椅走去,两人并肩行走时的距离很是相近。
“刚刚是因为那个老头跟其他女人搭话,她不高兴了才过来的,现在人散了,她又跑过去了。说白了还是这个老头抢手。”周海说,“退休金高的男人都吃香。”
林燕松就是吃香的老头之一,他今年70多岁,每个月的退休金达到了10000多元,加上外形有一副知识分子的端庄,即使不主动介绍自己,也总有女士找他搭话。
林燕松是晚年离异。作为下乡知青,他年轻时在陕西生活了10年,过了而立之年,才托关系转回到北京。之后在家人的介绍下娶妻生子,婚后却发现与伴侣过不到一起。前些年,他与老伴离了婚,开始过起晚年的单身生活。
在他看来,重新再找并不容易。“北京女人很容易在熟人介绍下跟身边的同事、朋友组建家庭,剩下我们这些老光棍就只能自己慢慢找了,很多人只能找外地的。”
两个月前,他与菖蒲河产生了联结,每周来回两趟,待到天黑再回去。这段时间,他遇到过一个可以考虑在一起的人,对方小他十几岁,户口在外地。但没过两三天,女人便提出把房子卖了,一起去外地买房养老。那时候起,他一概拒绝外地女人。
身体上的欲望也让他动过其他心思。那是一个年纪稍大的女人,有一次她靠近林燕松问,要不要一起玩。林燕松愣了一下,问玩什么。女人说,睡觉。他才知道,对方是出卖身体赚钱的。
“我就觉得她不对劲儿,眼神到处瞟。”现在他已经能快速分辨出这样的人群。
林燕松清楚的是,他不可能在这里寻找到爱情。去年的春节,一位老人与刚结识不久的女人领证结婚,三天后,对方便把6万元转到了自己账户上。
他以此为戒,不会与女人结婚。“我可以每月给固定的钱,但不领证,也不会在房产证上加名字。”这是他相亲的底线。
7月27日上午9时,阴有小雨。
身穿大红色长款外套的女人,打着一把同色系雨伞走向菖蒲河。这不足为奇,来这里的女人大多穿着艳丽。她在河岸边的绿植旁举着自拍杆,拍了近半个小时。
穿红衣服的女人正去往公园 图|东坡一土
接近11点时,一位穿绿纱裙的女人出现了,背黑色皮包的男人赶紧跟上去,在身后叫了几声姐姐。女士起初不愿理会,敷衍回应着。男士不折不挠,聊了很久。最终还是强颜欢笑着分开了。
离开菖蒲河时,一位60来岁的男人坐在路边,面前摆放着一张红纸,上书:寻一女友,微信xxxxx。
看到笔者停留的目光,他厉声问:“你是记者吗?”
这里的老人对记者充满了抵触。认为“外人”打破了他们的清净,甚至有人因之前辨认出了记者,扬言要报警。他们一面承认这是一处阴暗的角落,所有人在这里袒露着自己的本性和原始欲望,一面又担心自己在他人笔下成为“牛鬼蛇神”一样的人物,出现在大众面前。
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草皮上清洗身子的鸟已然飞走,周海也起身,搭乘晚高峰的地铁回到了一个人居住多年的小屋。
绿水悠悠,路两旁的人迈着轻浅的步子,一步步走出河流,走向黄昏。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