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觞 | 马累:我的故乡
曲水流觞
如果风中传来击缶声,
传来竹简缓慢断裂的声音,
那些秘密和痛苦。
我的故乡(组诗)
文 | 马累
故乡·美好的一天
多么美好的一天,
河面寂静,林梢上传来
乌鸦的鸣叫。它们总是沿着
神秘的曲线飞行,迅疾地
穿过枝丛。我准备了无穷的
想象,想留住这美好的一天。
我的想象中弥漫着不同寻常的美。
关于祖母、外祖母和母亲,
关于她们为我缝制的肚兜、小褂
和灯芯垄布鞋。关于人世间
无法捉摸的疼和纪念。
如今她们在另一个时间维度
养蚕,吐人间的丝,
养狗,看人间的门,
养牛和马,耕人间的田。
多么美好的一天,黄河水未见增减。
远方因为密集的线条而模糊不清。
那是产生海市蜃楼的地方,
像我珍藏的那些老旧的底片。
那上面古老的犁铧和木制独轮车,
只走斜斜的直线。
美好的一天,月亮将从西边升起,
月光会照着记忆隐隐的轮廓。
而记忆,就是月光穿过乌云
落到万物身上。就是那只
年轻的乌鸦在反哺,
在描绘真理的模样。
就是蜡油滴在心上,形成
厚厚的脂层,永远也无法拭去。
故乡·春日
春日下午坐在黄河大堤上,
进入充满奇迹的童真时刻。
乌鸦在树梢间交叉飞行,
长着细齿的榆树叶子闪着金光,
外婆带着斗笠从菜园里慢慢走来。
春日安静如我的心,如我打盹时的幻觉。
外婆在喂鸡,鸡在下蛋。
碎玻璃在地上闪着孤独的光。
记忆如废墟,散发着迷人的美。
阳光照着拐了一个大弯的河道,
像是给记忆一个缓和的时辰。
但除了外婆,我什么也看不到。
空气中饱含人伦的沉重
与清澈,以及动荡的命运。
一直以来,我感觉到她对我的庇护,
来自另一个更深的维度,
像暗流庇护着无名的水生植物。
人世总是被一种缓慢的被迫下压的力
牵引着,一代又一代,
其间的过渡悲伤又迷人。
诗歌所能呈现的可能性是有限的,
但无比珍贵。此时的安静,
河边的万物都是投映自我的
参照物。我不想迷失,
在这浮世上。
故乡·夜空
入夜,梧桐树稠密的叶片上
滴下夜露。月亮宛如祖母
传下来的温润的玉坠。
深不可测的夜空,保留着
我极度渴望的一些东西。
薄雾贴着地面,我同样渴望
它会卷走一些事物,
让我内心原乡之神的心智
更清亮些。这么多年了,
庆幸自己仍未本末倒置,
仍在追求那些被世人淡忘的。
有时我会感觉到自己在
慢慢苏醒。我的灵魂在秘密地
坠落,带着苏醒后的羞涩。
我身上的血液,会因为
深夜的星光而温暖。
对于写作,我是认真的。
如果风中传来击缶声,
传来竹简缓慢断裂的声音,
那些秘密和痛苦。
我确定是夜空中缄默的星辰
让灵魂对美睁开了眼睛。
故乡·道路
父亲坐在院子里,
石桌上摆满了老照片。
他拿着放大镜,
一张一张反复仔细地端详,
生怕漏过一丝细节。
对我和弟弟的照片他看得最长久,
也最不舍。
我把泡好的茶端给他,
秋风如凉水般清净,
夹带着母亲诵经的声音。
尘世翻转成另外一个样子,
仿佛空气中有座桥,
连接着《诗经》,或者陶渊明的斗笠。
茶杯里轻轻晃动的光晕,
形成另一个袖珍的幽深的故乡。
茉莉叶浮在表面上,
而佛塔和祠堂立在水下。
一部时光的家谱,随着父亲
喉头的翕动,
在渐凉的茶杯中寻找着道路。
这是我喜欢的所有若有所思的
下午的其中一个,
仿佛整个人间都在看着我。
故乡·黄河
黄河到了下游倾向于节制。
不存侥幸,不思安慰。
两岸万千风物,“生其水土
而知其人心,安其教训
而复习其道。”©
河滩上孤零零的稻草人,
从不打算向世界解释什么。
它的骨骼里储存着古老的记忆,
它有限的简洁与隐晦,
重现着对真理的迷恋。
它站着,以证据的形式,
或者就是证据。
那只闪着黑绸缎光泽的乌鸦,
早已看透了我的存在。
它此刻不语,仿佛是替谁
在原谅我。它睥睨我时的孤傲
让我安静。
只有时间会舒缓生存的矛盾,
这文学的余晖。只有文学,
会收下我们虚与委蛇的尸体,
这忧伤的怀疑。
©出自《左传》
故乡·限制
我钟爱一些业已消逝的瞬间,
那里面有父母年轻时的样子。
黄河滩上的益母草,大堤上
四散的羊群,它们有梦。
它们也会梦见遥远的前世。
盯着河面默然无语的,
是一个在尘世间迷失的我
与另一个在词语中清醒的我的交汇。
是一首愧疚之诗中的唯我,
无可逃遁,无可变形。
尘世上每一样具体的事物
都在限制着我。他人、时间、
骄躁的生存、河道里时而安静
时而乖戾的流水,以及
非他人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
时间带走他们时从未想过
再把他们送回来。
这些都是我的限制,
我依托它们的力量纠正着
写作的偏差。
故乡·流水
我了解黄河下游沿岸
村庄里古老的巫术,其实
仅仅出自尘世间最直接的因果。
不是巧合,也并非偶然,
也许恰恰对应着天真的隐喻。
安贝托·艾柯,一个不断
穿越、嘲讽和破坏人类世界中
界线的人,最终也臣服于
界线。这个实存的世界。
命运只是一种事物,
类似于他者的逼视和自我的
揭露。当我想借助写作
拓展它的广度与深度,
有某种事物在树林深处
微光闪闪,提示我的诗歌
证据不足。
提示我,大地上会升起
迷雾,乌鸦依旧在荒谬中嘶鸣,
秋天还是秋天。我应该
遵循那无形的界线,回到
无形而宽仁的事物中去。
我需要作证,沛然如流水,
孤傲如稻草人的隐秘。
故乡·冬天
冬天,踩着河面的冰行走。
天空凝滞不动,储存着光芒。
鱼在冰层下瞌睡,诗歌在
迫切地返回。人世多么浩瀚,
人多么渺小。
2500多年前生活在鲁国
的那位灵魂工匠,以及他的
七十二个门徒,如今
还有几个人在听他们讲
那些醒世箴言?
有一种愧疚总是在
漫漫长夜里出现。有些
东西命定地存在着,并死死
盯着我。风驱赶着乌云,
暴雪在云层中等待。
这是在黄河边度过的
又一个冬天。地下绵延的
冻土带引导着世界。积雪
刚刚漫过脚踝。闭眼,
写作永远是灵魂的狙击场。
冷枪来自杜甫,来自鲁迅,
来自陈寅恪。
故乡·应许之地
陪父亲从夕阳中回家,
黄河河面上浓雾弥漫。
河滩上枯萎的益母草和山毛榉
从雾气中露出来,身上缀满
深秋的白霜。即将升空的
满盈之月,提示着古老的迷思。
我知道,真理往往以一种
并不期然的方式出现。比方
灯光下母亲看我时浑浊的
眼神里最柔软的部分,
父亲对族谱的迷恋与深究。
他必须找出那条清晰的线路,
这预示着最确切的安心与坦然。
而生活就是这么递进的,
只是我忽视了隐匿其中的光。
钴蓝色的夜空在下垂,
像我的迷惘在升级。
钴蓝色的星光在流逝,
像我的痛苦渐渐清晰。
北斗的勺阵、金牛座迷人的三角,
飞马座围绕着某个神秘的中心。
星光的指引有多么安静,
我的写作就有多么痛苦。
故乡·春天
春天是一个陈旧的沙漏,
让时光消逝得更快。
万物在春天所能做的爱和原谅,
如今都在这儿。
万物在冬天的悲悯与哀悼,
如同隐藏在空气中的仪式,
被春天分割成细碎的片段。
豌豆花的枝芽盯着新鲜的自由,
在篱笆上攀爬。
在春风中,有木栅断裂时快乐的声响。
如同少年时,第一次趴在铁轨上,
聆听遥远火车的声音。
我坐在阳光里,用手掌遮着前额,
看黄河。多么平静的场景,
河水正将某种愧疚压向河底,
我将词语压回灵魂内部。
时光消逝得如此之快,
让春天变成一个崭新的沙漏。
配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马累,本名张东,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山东淄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参加第27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三部。主要作品有《鲁中平原》《黄河记》《内部的雪》等。曾获《人民文学》“青春中国”诗歌奖、《诗神》诗歌奖、中国“红高粱”诗歌奖、山东文学奖、博鳌国际诗歌奖等。认为诗歌首先要干净、安静,其次要表达出内心的爱与罪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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