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微小之中感受生命的宏大——《核舟记》教学手记
一、
《核舟记》是一篇实物说明文的文言文,在教本里属自读课文。我想,为什么许多老师要把这篇古文当成一篇说明文来教呢?我绝无此意。
课例的构成并不拘泥于文本本身,而是在于教者的角度与研读。或者说是教者在文本里看到了什么,他能为学生展示什么,学生又从中领悟到了多少?
我一贯主张教师、学生、语文三者的共情,并彻以美学思想,在领悟文本之后,能够有美的体验,能够有生活的感觉。但这也并不说我完全否认了语文的工具性,语文的工具性是美的前提,学生得先掌握再积累才能具备感知美的能力,提高语文素养。
如果我一味的在课堂上和学生说起“什么什么多美啊,你们感受到了吗?”这样的课对我而言是毫无意义的。
每一次在研读文本的时候,我总会尽可能多找一些切入点,贴合学生的实际情况。我觉得一个语文教师要有很强的文本领悟力,不是“走近”文本,而是“走进”文本。如果只是在文本表面滑行,是走不到文本深处的,又如何带领学生品出经典的原味呢。
在教学《核舟记》时,我参考阅读提示:“一个长不盈寸的核桃,刻而成舟,生动地表现出苏轼泛舟赤壁的场景,令人赞叹。文章用简洁、生动的语言,再现了雕刻者高超的技艺。阅读时,要在理解内容的基础上,发挥想象,感受这件艺术品的巧夺天工之美。”
我想,“感受这件艺术品的巧夺天工之美”,便是在微小之中感受宏大,体味生命中的美学吧。为此,我确定自己的教学主题——于微小之中感受宏大。
二、
故事还得从大苏泛赤壁前说起。
在苏轼四十三岁那年,因受“乌台诗案”牵连,苏轼被下到狱中。那段时间是苏轼最难过、最辛苦、最悲惨到时候,在牢狱里,苏轼写诗给自己的弟弟,“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那时苏轼误以为自己行将葬身冤狱,人生的幻灭感从未让他有过如此的清醒。人生到底还有何希望呢,苏轼是仓皇失措的。
那时苏辙等人,无不都在为苏轼奔走求情。苏辙的《为兄轼下狱上书》许是动了圣颜,加之宋朝有不杀大夫士人的传统,苏轼蓦地获赦发配黄州,沦为“不得签书公事 的变相囚徒,他带着一身惊尘未拂,带着满心的彷徨疲惫,只见眼前雨雪凄迷,浊浪排空。面对梦醒无路的现实,苍茫无涯的将来,他首先要寻觅的,就是迫在眉睫的自拯自救之道。
那一年是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正月初一,一个新春的日子,苏轼携子自京城贬赴黄州,父子俩顶风冒雪,凄凉就道,一路鞍马劳顿。半个月后,苏轼抵达黄州境内。
那年的春梅开得很早,苏轼目遇神接,题下梅诗二首,“春来幽谷水潺潺,灼烁梅花草棘间。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度关山。”“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
苏轼自比为“梅花”“清溪”,提挈一场落花流水,似也预告生生不息。苦行人苏轼总算是有可慰藉的了,但苏轼的顿悟绝不是于此地,他还在寻找答案,于天地万物间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生命的注解。
当苏轼来到雪浪滔滔的赤鼻矶上,看,大江东去,乱石崩云;听,惊涛拍岸,一笑江湖。他突然有了对生命对世界的领悟,“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眼前的赤鼻矶,让苏轼感受到了天地之间的浩然之气,他释怀了,旷达了。他一扫颓气,寻找生命的内容,一曰气象,一曰风骨。
三、
人生的顿悟需要一个过程,水到绝处成风景,人到绝境是重生。
我们看到了一个光风霁月、潇洒出尘的身具飘逸与朗阔的苏轼。
他有躬耕田亩的辛劳疾苦,却无一丝弃臣弃妾类的怨尤白怜;有劳而有获的欣喜欢喻,却无一丝隐逸自得的酸腐之气;他从滴汗斯土中体味黎元苦辛,在朝廷冷眼与身世困厄中挺然而立,“不以物伤性,不以谪为患。”
在《核舟记》里的“苏轼”亦如此。
他泛舟江河,与友人同载。可“大苏泛赤壁”这个故事毕竟是虚构的,我无法跟学生揭示真相。于我而言,“大苏泛赤壁”,是万千气象,是千古风流。
课堂上,我和学生一再品味泛游赤壁的情景。它在“计长曾不盈寸”上铺陈开来,是微小,也是宏大。我和学生玩起了角色扮演。我演苏轼,周杰成演黄庭坚,石均友演佛印。
先是感知动作,苏黄二人的肢体,给了我们很大的想象空间。一个不容忽视的“抚”字,是摩挲,是随性。在今天看来,抚摸是自然的动作。学生听话,乖,摸摸头。但古代文人十分重视礼节,文人雅士、士大夫阶层更是如此,且苏黄还有师徒名分。“抚”这个十分随意的动作似乎有点不成体统,但此时的“抚”,是苏轼的轻松随性的外发,亦是一种自然而然。
你看“共阅一手卷”是多么美妙的事情,苏黄之间一定有对话的发生,所以“如有所语”。
演到这里的时候,我内心泛起一阵波澜,我多想很多年后,还能与学生执手看卷,轻抚额角。我总说老师和学生间要有距离感,其实那不是距离感,那是分寸。所以我的学生总会讲,老师,你变脸比翻书还快,特别是他们做错事,我成“怒目金刚”时,学生们竟也颤栗。
四、
课堂上惹出爆笑的是“佛印”,在这艘“核舟”上,袒胸露乳着实不雅,简直就是不修边幅,放浪形骸,这与苏黄二人的打扮迥乎不同。
为此,我还给学生说了苏轼与佛印的一些掌故,譬如“八风吹不动,一屁打过江”之类的,学生又是笑声迭起。
我总觉得佛印有喧宾夺主之嫌,这个“帽子”是我个人扣的。我问学生,佛印在做什么呀?“矫首昂视”。我跟学生说,可能就是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罢了,又或许是纵览水光山色,或许是遥想当年,或许是享受当下,又或许是已超脱尘俗,独享禅意。苏黄在做什么,谈论什么,也与他毫无关系,他沉浸在自己的境界里。
这时候,画面有一种割裂感,这种割裂感是自然存在的,也是饱满的,纯粹的。如果没有佛印,船头的美感会变得有遗憾。
画面一转是舟尾的左右舟子,一个是“居右者椎髻仰面,左手倚一衡木,右手攀右趾,若啸呼状,神情与苏黄不属。”这个舟子动作可谓如牛嚼牡丹,粗犷豪放。苏黄精美的画卷,赤壁如画的山水与他毫无关系。
他可以随意而为,甚至可以做出“右手攀右趾”这样看似不雅但却是最放松自由的动作。然而这种让身体处于一种最舒服最自然的状态,是具有美感的。因为此刻“大苏泛赤壁”的闲适、自由、随性已在无形中感染了他,他无需考虑将船划向何处,只需将船托付给江上清风,任意漂流。
而另一位“居左者右手执蒲扇,左手抚炉,炉上有壶,其人视端容寂,若听茶声然。”的舟子,他神情平静安闲,在静对茶炉之时,他或许是在听茶声,或许他已神游千里。
但我们总得知道听茶水烧开的声音,也是一种美学意象。两个舟子一动一静,一个放松,一个专注,两人相映成趣,又与船头的三人遥相呼应,我们会发现,无论是主角还是配角,都安然沉浸在各自或雅或俗,或宁静或安闲的世界里。
在这枚核舟的微小之中,我看到了一种生命的宏大。它可以是豁达、从容、自然,它可以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我想这便是“大苏泛赤壁”所具备的诗意和美感,在教学中,我也和孩子一同泛舟。
那时,我的思绪便化成一只白鹤,白羽白翎,掠过水面,向着那艘核舟飞去。在那苏子泛舟临风拂髯扬袖时,一定有只白鹤的倒影,漾在赤鼻矶的水波里。那一刻,是我穿今越古的前世,停伫在江涛之上。
(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