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我大鱼

每个夜晚,我都紧紧抱着大鱼沉沉睡去。

田泽对我说,人类要相信大鱼。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总是溢着笑容的泡沫,分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是劝说还是调侃。这时候我就回敬他一句死鬼。

大鱼,这条曾经吞没了地球并使地球陷入长久黑暗的大鱼,它骨骸的一部分,正静静躺在博物馆中供人观瞻。像是纯洁的露阴癖一般,它心安理得地将自我暴露在打着暗光的大玻璃展柜中。

自打度过那次惊天骇地的灾难后,人们又纷纷从乌庄赶到世界各地去,将火种也播撒到五湖四海。

田泽说,人类之相信自己,必须自相信大鱼始。进一步说,相信大鱼就是相信人类本身……大鱼就是我们的身体。他总是这么说。我总是不耐烦地说,拜托,老兄,说点别的吧。

后来,我开始做梦。我总是梦见自己骑在大鱼身上,渡过重重阻碍,朝着海洋的深处潜游。大鱼自由地翻转着自己的身体,此时我就像坐在过山车一样,时而脑袋朝上阴茎朝下,时而脑袋朝下阴茎朝上。大鱼忧郁而幸福,它不为现实所缚束,它存在每个人的梦里,它本身就像一首抒情的歌谣。我跨在它身上,两脚腾空,轻轻地哼着不知从哪里听过的歌谣。双手抓在它的背鳍,它的背鳍如同一丛珊瑚,在魅蓝的海水中,显出翠绿空透的光芒。大鱼托载着我,徜徉在无垠的柔涛中,我伸出一条胳膊,感受鱼群的嘴唇从我身边吻过、波流从我手中漏过的触感,就像有一只蓝蓝的小手轻捏着你的身体。前面不到三米是礁石,在我还未发出惊叫之前,大鱼灵活地转身,从容地游过去。

我们穿过海水如同暮色穿过光明。

大鱼带我到我寻常到不了的地方。在现实中,总有那么一些地方不管再怎么努力也无从到达,总是囿于或客观或主观的种种条件而使得愿望一再落空。比如阎罗大殿、刀山火海、天上宫阙。但在大鱼的带领下,我只消将目的地想出来,大鱼自会带着我去到我想去的任何地方。我们一一经历。让我一度分不清何者为真,何者为幻。

我主动挑起了大鱼的话题,像是旗杆主动挑起了一面旗帜。我以为田泽看着我会如同父亲看着浪子回头的儿子。但他的表情淡漠,他的瞳仁空无一物,如同一颗没有一丝渣滓的玻璃球。那颗玻璃球仿佛超脱了身体,亘在无尽的永恒之中。他默了一会。再开口的时候,只说了一个词,大鱼。

仿佛大鱼是一道无解之题的答案。或许这道题连题干都未曾有,只能依靠着人的揣测,或许是问,道在哪里?又或是问,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抑或问,你喜欢我吗?甚或什么都没有问。于是面对一无所有的空无,人说出了“大鱼”,作为回答。

仿佛大鱼从未是大鱼,直到有人说出了大鱼才被定义为大鱼。可以想见,一种茫昧不知其名的怪怪奇奇的事物,只要一个人说出大鱼二字,大鱼的名字便像渔网一样将其缚住。

仿佛大鱼是一个暗号,一个密码,一把钥匙,一座楼梯,一道光。

每晚,大鱼都会如约而至。我们互相看一眼,确认彼此的皎洁的灵魂。而后它低下身,我抬起腿跨上去,抓住它的空灵如水的鳍。我说了一句,去南极吧。它摇摇尾巴,载着我一路往南。越往南,就越寒冷。我的牙齿打着颤,仿佛嚼吃着一块冰花。我的意志也像牙齿一样动摇着。由阿根廷火地岛通往南极的道路满斥着冰凌,整个海域仿佛加冰的白酒。海面上凸露着一角冰山,就像犬牙一样交错着。偶尔有海豹跃出,溅起白凌凌的水花;还有数只眺着远处的帝企鹅,它们见有大鱼驶来,有的噗通跳下了水,有的则继续观望着。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企鹅喳喳地叫着,大企鹅怜爱不已地抻抻脖子,将嗉囊里的食物吐到小企鹅嘴里。见我们并无侵犯之意,它们又恢复如常了,引颈看着我们渐渐远去。隐隐地,传来凄厉的嚎叫之声,我心下纳闷,这是什么动物呢。如若说是南极狼,则此物种早已灭绝。我的手将鱼鳍抓得更紧了。又游了许久,风疯狂地奔跑着。我抱住大鱼的背部才勉强不被吹刮下去。翕动的鼻息艰难地与外界交换着气体。转过一处海岬,突然转出一座冰雪城堡。冰雪雕琢的城堡虽然粗犷,但不失精美。令人惊异的是,一处冰雕竟是我和大鱼的形象。就像一面凸出的镜子,将我们的神情与面貌刻画得巨细无遗。冰雕上的我正搂着大鱼,大鱼的眼睛里隐隐含有悲天悯人的光泽。层层的鱼鳞如同流苏罩在大鱼身上,它的尾巴就像一把打开的竹制扇面。我跳下鱼背,上前去抚摸了一下冰雕,手指立即产生一股寒冷的灼痛感,仿佛火焰在手上燃烧。回身,大鱼却不见了踪影。

大鱼,你在哪里。大鱼,你在哪里。我叫喊着从梦中醒来,手指上仍还残余着灼痛的感觉。

再一次梦到大鱼是在九天之后。在寻不到大鱼的之后那两天里,我整晚整晚地失眠。醒来时一把一把地掉头发。失去睡眠就像将身体交给魔鬼一样。总也控制不了睡意的阀门,夜晚正想睡觉的时候睡意偏偏不来,白昼时候却频频让人陷入困顿的境地。意识逸出身体如同魔鬼逸出瓶中。身体之瓶宛如处于海中,来回晃荡着。但海里什么都没有,鱼群迟迟不肯露面。这种情况到了第三天才有了改观。第三天睡觉之前,我用毛笔写了一封告鱼书:

维我大鱼,穆穆洋洋。何讵辞我,俾人彷徨。徙倚无依,故情是念……箫韶九成,凤凰来仪。不玷不辱,复旋旧径。年月日。

第九天的时候,鱼就回到了我的梦乡。在它未回来之前,我一心期盼着它的归来,但在它果真出现时,我的愿望就如阳光下的晨露一般破碎了。我自忖自己对大鱼的企盼可能没有那么强烈,可能只是追寻着一个虚幻的泡影,就像假托好龙的叶公一样。只是因为大鱼从我梦境的抽离,使得我的梦幻遭到了背叛,也使我的梦境变得虚空,因此我亟需一种类似企盼之情的填充物。这样的情感虽然不占据物理空间,但如同烛火一般,能够照亮黯淡的氛围,将如同黑暗一般的空虚赶出去。而大鱼的归来的时候,我已经没有足够的空间再去接纳它了。然而即便如此,见了它,我依然情不自禁地高兴起来,并重新在心里为它划下一席之地。它的额头好像变窄了,身体也不似原来那样丰肥了。我用手抚着它的额头,问,你这几天去哪里了呢。它的目光如同深夜里打出去的探照灯,直直地望着前方,没有理会我的话。过了一会,它低下头,乖顺地蹭着我的腿。它的眼睛里流出了浊黄的泪水,像是没有澄干净的黄河之水。它的眼里确实流出了黄河。我默默地抚着它,这时我看到它的腹部有一条紫色的伤疤,像是一条紫色的针线缝在它的腹部。我的鼻子也酸涩起来,眼眶里的水位开始上升。它忽然游动起来,我紧紧跟在它身后,它停下来示意我坐上去,我摇摇头。在它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一扇大门前。门虚掩着,从里面透出蓝红相间的光芒。打开大门,只见大火熊熊,但令人惊异的是,烈火之下,是澎湃的海水,仿佛阴阳的较量一般,水火相互抗衡,火在水中呲呲啦啦地叫着,水咕咕噜噜地运着气。两者互不相让,纷纷使出浑身解数。水与火逐渐相融,蓝与红逐渐交织;

推开另一扇门,有一大群羊围住一只狼,狼张着长满獠牙的大嘴,吓吓地威吓着群羊。但群羊也毫不示弱,围拢着狼,如同寒天冻地围拢着一盆炭火取暖。狼试探着往一边迈步,羊群一步也不退缩,它们挤得更紧了。咩咩地叫个不休。狼收回前言似地收回脚,又侧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迈了一步,这回的步子更小了,另一个方向的羊群也不依不挠,长着犄角的公山羊站在最前面,做出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我又走了两步,打开了第三扇门。一座美丽的冰雕,冰雕内容为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皮肤自是瓷白。飘逸的长发如同清汤拉面一样垂挂在后背,一双含情的眼眸。使人不管站在哪个方位,都感觉自己被凝视着。袒露的双乳如同昂首的兔子一样挺立着,胸脯润滑如玉,肚脐眼像是一只眼睛一样,挤眉弄眼地,以下的部位蒙着一层红色的纱巾,显出一种朦胧的美感。大腿修长,臀部微微翘起。脚玲珑小巧,尖尖矫矫的,如同小舟。又看了几扇,大鱼示意我该走了,我恋恋不舍地随着大鱼走出去。走到一个路口,和它挥手作别,仿佛千万种离情别绪都集中在手端。当时我已预感到我们就此永别了。因此我等到它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才放下了作别的手。‍

此后我再没有梦到大鱼。

在梦到大鱼之前,我没有做过梦;在梦到大鱼之后,我也没有再做过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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