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破传统修行的迷思,走入现代修行的心路|余德慧
首先触动我为本书写序的念头有两个来源,一是杏林心灵诊所陈俊钦医师在一篇文章谈到“宗教与心理治疗永远脱钩”的普遍趋势,而本书在序曲便开宗明义提出“心理卫生专业需要整合灵性”。以前者的观点来说,宗教本身就含有“自身绝对”的神圣信念,而坊间的心理治疗则在一切皆为相对的情况,拒绝将宗教的“自身绝对”纳入红尘生态,使得宗教的“自身绝对”也被俗世相对化,而成为“信者恒信”的信心疗法的一部分。
当然,蕴含社会意识的心理治疗专业能够从圣贤业自行脱钩,不再绑手绑脚,也毋需将圣贤角色往身上揽,确实有其现实的必要;但本书作者认为“精神病患往往会体验到一股巨大的力量,那就如同禅修者面对自己的贪婪、无价值感、愤怒、妄想和浮夸”,因此精神病患不应只是药物的受控者,还需要灵修。此处灵修并不等于宗教修行,却具有宗教修行的内涵。
虽然这两个观点对宗教采取不同的立场,结论却没有太大的差别。陈医师主张“精神疾病的生态观”,认为许多经疾病涉及其周遭亲密他人之间的联结关系,不能只是从个体的病理矫治观点妄下干预;本书作者则将“内观”领入心理治疗过程,进行深度自我修炼,也希望摆脱目前主流的药物控制。
从这个论点出发,我们的修行生活可以有两层,一层是把肉体放在万丈红尘里,吃喝玩乐与营生,一层放在灵性领域,让身心安顿。这两层能像五花肉般混合,不完全相容,也不全然互斥,而是透过相互的对照获得自我修炼的资质,这一点与传统修行大相迳庭。传统修行主张弃俗求圣,只要纯净地安住在灵性层次,而与本书的做法有所差异:杰克.康菲尔德在缅甸丛林修行五年,返回美国结婚生子、攻读学位,将俗世的心理治疗加入灵性的元素,而产生一种新兴的现代生活修炼。
我们如何理解这种新兴的生活修炼?本书并未提供清楚的答案,但从近年来此股新兴生活修炼的趋势来看,可以从三层的运动循环来了解。现代修行与传统修行不同之处在于:现代修行不再“直指性命”,换言之,传统修行的意识型态是“拚死求悟”,希望用最精进、最勇猛的修持直捣黄龙、勘破生死,所以修行者往往得离开红尘;现代修行却主张俗世生活的必要性,对生活的食衣住行、性爱、生子、就业、养生都不刻意排斥,原因并非“什么都要”的讨便宜,而是有更深刻的理由。其主要论点有二:
第一,现代修行没有专一教门的神学论,也没有明确的教门教义,即使作者修的是阿姜查的南传佛教,这位现代修行人并不撷取其传统形式,而只保留其内涵(观处),这种「毁形取质」的做法已蔚为现代修行的共识;
第二,这个理由比前一个更重要、也更深入,就是将“学习犯错”当作功课,“清醒地学习犯错的艺术,引导它们成为心的转化力量”(本书第六章),这与传统修行战战兢兢地避免犯错、遵守戒律,完全基于不同的预设立场。传统修行主张纯洁、无垢、无欲,不沾贪、瞋、痴,并避之如蛇蝎;万一不慎沾染,则自责万状,彷彿坠入无间地狱,甚至视之为沉沦。因之,传统修行视俗世需求为贱斥之物;现代修行则以俗世的生发为对体的力量,透过相互较劲的力道生出修炼的精神力量。俗世的诸般作为是修行者的动力来源,如“懒惰和昏沉是正午之魔,每天午餐之后来报到,我们才有修行的必要。”换言之,现代修行将困境当作修行的滋养品,这不是浪漫的思维,而是所谓“真正的力道”的生发。
现代修行受尼采哲学的影响,讲究“真正的力道”来自逆境的阻抗,也就是“反力”的作用;不仅如此,有些修行主张进一步藉助黑暗的力量,如拉冈(Jacques Lacan)精神分析里的颠峰欲物、克莉丝蒂娃(Julia Kristeva)的负性(negativity)作用。现代修行接受苦难的折磨,并在其中转识成智。这并非苦行,而是苦中行。苦行意识是自己去找苦头来磨练自己,算是模拟训练,而非实战;“苦中行”却是真正的苦集灭道的运作循环,苦难是动态的过程,它带来的苦痛必须进入实修,这与一般仅动脑想像的修炼完全不同。苦痛的实修不再仰赖书本或教条,甚至也非任何冥想或想像的修炼,而是随着苦痛的进程进入“真实本心”的运动,这才是实修。因此,走入黑暗是实修,而端坐禅室却不见得是修行!
作者举了两个例子来阐释这点,令我颇为欣赏。他举耶喜喇嘛在加护病房被药物击垮的临终感受,“我的心灵像反对神的异教徒,我的话语如狂吠的老疯狗”,唯其领悟到必须沉静以对,才逐渐获得安宁;铃木大拙临终前亦言,临死的痛苦挣扎不是问题,修行人毋需羞耻。这与传言的“临终示瑞”的庄严法相完全相反,却是道地的修行。
修行可以如此令人动容,并不是因为修行者每天坐禅守戒,而是修行者的心能让他自由地做任何事,而且充满灵性的真实。在本书第十三章提到瑜伽行者维玛拉.沙卡尔,她曾随克里希纳穆提修行,成为瑜伽师,但不久后又回到农村服务。她并不在乎自己是否以瑜伽师的身分修行,而是“当我看到农民没东西吃而挨饿,没有干净的饮水而生病,我怎能不停下来回应这苦难呢?”相对于这种令人动容的修行,则是徒具修行形式的“假灵性”:假借灵性逃避自己的弱点,或者沉溺于某种境界,无视众生之苦。
若要破除假修行,我们只消从日常生活中反省哪些部分缺乏慈悲喜舍,我们甚至可以从性爱中体验慈悲、从营生赚钱中体验喜舍、从最庸俗的工作里察觉神圣,而不是事先分类哪些行为是修行,哪些不是。诚如前述,现代修行为俗圣两者所缠绕,我们可以“无我”,也可以“有我”,两者表面矛盾,却都必须真实地实现,人才能觉悟。
传统修行过度强调“无我”而陷入空虚的概念,所谓“无我”的本质其实是诸种我的流转,亦即各种的我不断蜕变,我只处在蜕变的自由里,我如潮汐般无常,这里既有我、也没有我,我只是“心无所住而生其心”的来来去去,我的真如就如此般望尽千帆;是梦也行,是暮霭也好,是朝露也罢,是呼吸之间亦可。只有不以任何方式执着,或者如大圆满(Dzogchen)教法的理论,让本然之心安住在闲散的状态下,就是修行的功夫。
本书在区别修行的真相与假相方面有相当独到之处。传统修行蒙混了许多似是而非的假修行,例如在喜舍方面,许多慷慨解囊的心思却是自私自利,人们常送出去一些,然后冀望收回来另一些,表面上喜舍,骨子里却巴望别人的互报;表面上“众生平等”,其实却对他人缺乏关注的兴趣;表面慈悲,实则滥情;表面隐居修行,实则放任自己的孤僻;表面普渡众生,实则沽名钓誉。几乎所有表面上看似修行的形式都可能是假相。
作者清楚地区辨修行的真相与假相,其中一项颇值得玩味,即他主张“健康的自我”是修行的基础。他认为如果没有“健康的自我”为前提,就无法辨识所有的假修行,造成假修行的矫情、做作、浮夸、虚伪都会拗成修行的“特征”。因此,他采取有限的慈悲观,而非滥情的施舍。如此一来,他才能区辨慈悲与怜悯,前者内心温柔,却能坚定地对过分的事端说“不”;后者内心激动,无法说“不”,以致事端恶化。
这是一本好书,若读者因为误解修行而对修行有所忌惮,本书可以帮你解套;若读者曾被传统修行捆绑得喘不过气,本书可以让你舒缓身心。顺着全书读下来,会让人感到现代人能修行其实是最幸福的事,比起医学上建议的“心理卫生”习惯或通俗的“心理健康之道”,其高明不知凡几。当我们静下来,内心通透,比起那红尘里的吃喝玩乐,可以想哭,可以想笑,充满了自由。
(本文为《踏上心灵幽径》台版推荐序,作者余德慧为慈济大学宗教与文化研究所教授兼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