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如山:谈票友
齐如山
戏界人向来看不起票友,讥他们为羊毛,可是也没什么是非。票友刚一下海,无人不讥笑;但赶唱红了之后,又无人不恭维。按技术的学力说,自然不及科班徒弟学得结实,惟科班徒弟不一定有天才。戏剧乃是艺术,凡是一种艺术,都是不能专靠学力可以成功的。所以钱金福、红眼王四、李永泉等人远不及谭鑫培。其实按学力说,他三人比谭深得多;但是他们天才不够,遂不能成名角。然戏界人对之都很佩服,这叫做重后台不重前台。就以人人知道的富连成而论,说是很出来了几个人才,但由光绪二十七年起(原名喜连成),到民国三十几年止,共有四十四五年的时期,前后所收徒弟恐怕不止一二干人,在这么多人中,才出来了几个人才,这原因就是因为不都是天才的关系。而票友则不然,十之七八,都有天才。倘天才不近乎此,他就不会爱好。倘不爱好,他也就不会学习了。不过他们学得较差,多数都是成人以后才学,而先生教的情形,又不像科班那样严厉,自然就不容易学到水准。然靠其天才成名的人,也很多。比方现在之郝寿臣,自他十几岁,我便跟他很熟。一次与钱金福合演《恶虎村》饰濮、武二人,他一举一动,钱金福就学他,闹得台下大乐。到后台,郝问钱:您怎么跟我开玩笑?钱说:好,人家才学呢不是?这当然是瞧不起他。按技术说,则郝与钱相差不止十倍,也可以说望尘莫及。然郝之天才,则优于钱,故郝能成名角。而钱则永是配角的性质,此足见天才之重要。所以百十年来,北京名角中,票友出身者也占相当的数目。
票友下海的人数很多,兹只把极出名的谈几人。
张二奎,与程长庚齐名。系前清工部都水司经丞,腔调袭明末消初皮黄的旧调,在同光年间可算独创一格。
张子久,系张二奎的车夫,学张二奎,也极出名。
灯笼程,只传其挫,系在廊坊头条胡同学做牛角灯出身,故名。专学程长庚,人谓得其神似。
卢胜奎,原系一下人,然颇通文字,唱工话白,都有独到之处。搭三庆班时,为程长庚之硬助手,全本《三国演义》,即其所编,亦其所导演。
汪笑侬,旗人,原名德克津。拔贡知县,学汪桂芬。一次唱使桂芬听之,桂芬笑其嗓音太窄,于是便以汪笑侬自名,唱腔有独到处。
许荫棠,系齐化门外粮店出身。学张二奎,嗓音洪亮,有张二奎复生之号。
张雨庭,系眼镜店掌柜。学谭鑫培。光绪年间曾挑班,与姜妙香合演。
冰王三,唱老生,系卖冰出身,故名。曾隶四喜班。
王仙舟,学王九龄。
程三,唱老生。
王雨田,唱老生,学谭,常与谭合演。
刘鸿声,卖剪刀出身。
庆四,唱花脸。
穆凤山,唱花脸,学张奎官。
金秀山,学何桂山。
郎德山,学金秀山。
黄润甫,唱花脸。
麻穆子,卖私酒出身。
常子和,唱青衣,光绪年间曾红一时。
郭秀华,唱青衣,恒在永胜奎班。
陈子芳,唱青衣,光绪末叶红极一时,以《富贵神仙》一戏出名。彼时堂会,几永有此戏。
梅竹轩及老旦全子,均唱老旦出名。
龚云甫,玉器行出身。
望儿,唱花旦,亦红一时,系饭馆跑座出身。
德珺如,唱小生,与谭鑫培为亲家。
其余如王幼宸、德建堂、郭仲衡、王又荃、金仲仁、朱琴心、傅小山等,均不弱。
票友这个名词,来源可以说是相当远,且很有历史的关系。清朝入关之初,恐怕人民不服,设法造就了一帮说大鼓书之人,所唱的词句,当然都是替清朝说话。其中的意思,一面是说清朝得天下,是得于李自成等反叛之手,并非夺自明朝;一面是说清朝政治怎样奸,怎样仁慈,将来人民一定享福,比明朝好得多等等。北平尚有存着的这种鼓词。这种说唱之人,最初用的都是乐亭、滦州一带往东北的说书人。因为彼时,山海关内外的交通虽不能畅行,但往关外谋生的内陆人却不少。乐亭一带之人尤多,当然也就有这些技术人员前去,与满洲人混得相当熟,所以就利用了他们。但是只是这一帮人,当然不够应用,于是到北京之后,又设法安设机构,造就这种人才。一面命人编制唱本,一面教人学唱,学好之后,经官场考试及格,每月发给薪水,派往京外各地去唱。凡派出去的时候,每人发给一张龙票,说书人到各县中见知县,将该票呈上,必会受到很客气的招待,吃住一切,都由县中供给。县里并即帮助他,设场说唱,任人来听,听者也不用花钱。
但尽管不用花钱。大家仍不爱听。故每遇说书,必须由知县派人到各处去招集。我为这件事情,问过几位长辈,据他们谈,最初大多数只是说,并不唱,所以名曰大鼓书。间有夹唱者,然也是光唱,没有伴奏的音乐。因大家听着乏味,不感兴趣,所以才商量加上了一个三弦的歌唱,比干唱就难了。所以又把教练人才的机关扩大,立了几处专门教练所,这几处最初也是官立的,后来会说书的人都看着这里边有利可图,乃商请官家,归他们包办,他们自己招收徒弟,教好之后,代向官场报名,考验合格,每月支给薪水。在这里边,包办人当然有利,归他扣几成。各承包处,都由官场发给龙票若干张,以备出外说唱时应用。这种包办处,人都呼为票房。处中所有人员,就都呼为票友。到康熙年间,清朝政府已经稳定,这种机关已不需要,于是就渐渐解散。不解散的,也衰微了。然清末民初之刘宝全、金万昌等等,还都是这种票房的徒弟。我有收藏着的这种票房的公事文件,虽不全,也有一个大概,所以知之较详。他们的徒弟,一辈一辈的名字,每辈都有特排之字,与大族及科班一样,一直到金万昌等,算是最末一辈了。不过康熙以后,他们便都改为卖艺吃饭,不是原来的性质了。
前边所谈票友的来源及情形,虽然不必说他怎样的卑鄙,但也不能说怎样的高尚。何以所有的学者,学了戏之后,便自命为票友呢?为这件事情,我也问过许多人,有人说:有两种原因。一是从前承办票房者,大多数都是旗人,他们看着唱大鼓的机关是国家所创,当然提不到所谓卑鄙,所以就沿用了票房这个名词。二是社会中,这些年来,永远看着演戏是一种下贱的行道,他们虽然喜爱戏剧,而终不愿与戏子为伍,乐得的沿用了“票友”这个名词,以便与职业戏剧家有分别,于是就用到了现在也未曾改。目下若想换一个名词,也真不容易。而且票友这个名词,也不只是贵贱的关系,既是票友,则当然没有生意性质,有人找演戏,须有友谊的关系,或请或求,而不能雇,这种界限,是极分明的。自然这个名词,也就不容易再变换了。再者唱戏的人,名曰票友,从前南方没有,他实始自北京,上海人学之,遂传遍全国。他所以始自北京者,当然是从前大鼓票房的机关,设在北京,而当初用大鼓,作为宣传者,当然尽先在北京附近各州县,所谓天子脚底下者是也。把附近人心稳定住,再往四远推广,这也是当然的程序,未等推行多远,清政府已经稳定。遂未再往远推,所以南方之大鼓,永未发达。既无唱大鼓书之人前往,则当然票友二字,知者太少,所以南方初无“票友”二字也。再者大鼓书最发达者,是山海关里边几处州县,因彼时清朝怕倘有失败,则不能不预备退路,退路有二:一是山海关一条路,一是热河一条路。然热河一路,是秘密性质,山海关一路,是公开的。所以他对于此路的人民,特别要设法使其服从,派往唱大鼓之人特别多,故至今彼处大鼓仍很普遍。
【原载《京剧谈往录三编》作者:齐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