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义地:北漂伶人百年梦归
作者:毛剑杰
1940年代,崇文门外夕照寺西南的四眼井一带,人们正用崭新的砖瓦,在一片俗名“戏子坟”的荒茔上垒屋。新房美轮美奂,越建越多,而坟茔终于渐渐消失不见。
此后70年间,那些建在坟茔上的新房也渐渐老旧,被推倒重建,再老旧,再重建,直至今天的车水马龙高楼大厦。至于原名“安庆义园”的“戏子坟”,便在世事浮沉中永埋地底,再无人知晓了。与之一起湮没去的,还有乾、嘉以后一个多世纪间,安徽、湖北等地伶人北漂京城的梦想、欢喜、辛酸、哀愁……
梦想的发端
这个群体梦想,发端于1791年的扬州,那个乾隆盛世里的南中国大都会。
这年春天,数辆载着扬州“三庆班”伶人的大篷车,作别繁庶的江南来到北京城,在百顺胡同、韩家潭一带暂住了下来。
这一带自西珠市口大街以北、铁树斜街以南,由西向东依次排开八大胡同,正是老北京著名的风月场——旧时“娼优同列”,身为伶人,与娼妓一样,也只能落脚此处。尽管“三庆班”是来为乾隆帝弘历八十大寿献戏的。
是年,八十岁的乾隆,已经统治中国56年。此时,回望自己的一生,他很是满足:在位时帝国疆域空前广大、各民族和睦相处,帝国人口也从建国之初的1900万人,急速增长到了2万万——人口蕃盛,是中国历代农业帝国“盛世”的最重要标志。
乾隆因此自诩“十全武功”,下旨称“若朕躬膺上寿,海宇宁,亲理万机,孜孜不倦,五十余年如一日者,实古所未有。”(《国朝宫史续编》)得意之余,授意大臣们操办一次空前规模的“万寿盛典”。
乾隆“精音律”,一生嗜戏,在位时六次南巡,每到扬州都会长时间逗留,甚至去苏杭时,也要找个理由绕远路巡幸扬州,除了深爱扬州园林、江南繁华之外,还因为这里有戏。地方官也深知乾隆的爱好,便让富甲天下、然而晋身无门的扬州盐商,蓄养安徽戏班取乐皇帝,乾隆果然龙颜大悦。
较之唱腔繁复的官方正统“雅乐”昆曲,徽班伶人们不拘传统,汇合四方之音而成的徽调二黄腔,一入扬州便让人觉得耳目一新。另一方面,徽班剧本、唱词通俗易懂,不似昆曲文理艰深、墨守成规,因此大受市场追捧,人称“安庆色艺最优”,很快就在扬州取代了昆班。
耄耋之年,酒色已远。六觉之中,八十岁的乾隆仅剩的乐趣,就是看戏这视觉上的人间大欲了。于是,万寿庆典中,整个北京城成了一座大戏台:由西华门到城外,每隔数十步设一座临时戏台;内廷也一样,圆明园、颐和园、中南海,包括承德避暑山庄,大小上百座豪华戏台,全都按“万寿大典”规格全部改建、扩建、新建或是推倒重建。
盛典历时四十余日,所有戏台换人不换台连续表演。乾隆自己写诗称“不惟夹路笙歌沸,抑且蔽街楼阁罗。”也这是说,在当时老北京城64.68平方公里范围内,没有看不见戏台的死角。
而在此前,推荐优秀戏班进京、填满这些戏台,便成了帝国各级地方官的头等大事。但乾隆尤其惦记的是扬州徽班,为此还特旨飞传闽浙总督衙门。
闽浙总督伍拉纳对乾隆的爱好了如指掌,接旨后毫不犹豫地点了作为扬州徽班头牌的“三庆班”进京。
17岁的头牌花旦
“三庆班”的头牌、台柱,是17岁的高朗亭,一位善演花旦的梨园世家子弟,时人评价称“一上氍毹,宛然巾帼,无分毫矫强”,而“一颦一笑,一起一坐,描摹雌软神情,几乎化境。”由此在扬州声名鹊起。
进京时,高朗亭是否兴奋,抑或更多紧张?没有文字记载可以追索。但可以肯定的,他没有理由不万分期待。这是天下所有伶人梦寐以求的大机遇。
伶人身份卑微,自宋元以来一直不入“士农工商”,被官府另列为等而下的“贱民”,甚至子子孙孙都不许脱籍,只能世代为伶,连贩夫走卒也能在他们面前展示优越感——即便是后来徽班大兴于京城,而徽班伶人生涯艰辛依旧:只要有角色演,在戏班都已经算是“混得还可以”了。
梨园行底层还有大量上台就跑圆场、打旗子、翻跟头的人,他们下了台后,就一字儿排开蹲在门口用大海碗喝粥。喝完了就匆匆离开,去另一个场子翻跟头。翻饿了,再喝粥。他们究竟是为了翻跟头而喝粥,还是为了喝粥而翻跟头?总之他们被统称为“龙套”。
伶人又多流离,因为观众久看一个戏班会腻,于是他们只能四处漂泊、不断更换城市演出——“奈担儿难担生受,更驴儿不肯快走”(《宦门子弟立错身》),挑担奔波之辛苦,连驴都累垮,正是旧时伶人天涯流离的苍凉心声。
但伶人又是清代底层社会的热门行业。清代自顺治以下直到慈禧,历代最高统治者都是戏迷,上有所好下必效之,梨园行由此繁盛。对伶人们而言,则是在以卑微之身唱戏养家糊口之外,有了唱红之后享受锦衣玉食的希冀。
从这个意义上说,北京无疑比扬州更令伶人向往。如果说,扬州盐商富豪们的追捧,能让他们过中人之上的生活;那么在北京天子脚下,一旦大红大紫、得王公权贵力捧,富甲一方甚至交好王侯,都不再是幻梦。
高朗亭的北京之行,正是这类伶人出人头地梦想的最好注脚。在乾隆五十六年那场南腔北调、荟萃争妍的不世戏曲大赛中,他被京城士大夫文人疯狂追捧:“佳人如玉命如云,纤小腰肢束绣裙,试以太真新出浴,至今肥美有清芬。”这是形容他演的贵妃出浴。
“就中老大抱琵琶,犹学娇声唱晚霞,占尽秦淮三月水,总教人不薄烟花。”这是形容他的“王昭君抱琵琶”扮相。
还有人总结称“高月官扮勾栏院妆,青楼无出其上者……所谓入烟花之队,过客魂销;喷脂粉之香,游人心醉者矣。”(《消寒新咏》)
而后,“三庆班”名动京师、演出不断,就顺势取消了返回扬州的最初计划,从此在八大胡同长驻了下来,由地方戏班一跃成为京城顶级戏班。
但高朗亭和三庆班成功效应持续发酵的结果,远远超出了伶人个体或是某一戏班改变命运的层面:三庆班成功扎根北京后,“四喜”“和春”“春台”等徽班,也随之陆续进京,与三庆班“各擅胜场”:三庆的“轴子'(连台本戏);四喜的“曲子”(善唱昆曲),和春的“把子”(善演武戏),春台的“孩子”取胜(以童伶为号召)。
这就是被后世称为京剧源流的“四大徽班进京”。而后,徽班渐成京城戏坛主流。
花雅之争
但这并不意味着徽班伶人们已在京城站稳脚跟。1798年三月初四,亲政不久的嘉庆帝忽然下旨,公告在全国范围内禁止“花部”戏曲如徽调、乱弹、梆子、弦索、秦腔等,只有昆弋两腔仍可继续登台。随后,官方派员按旨意高调整肃京城戏坛:戏剧史上的第三次“花雅之争”开始了。
来自昆班的打压,一直是徽调等“花部”声腔在京发展的强力障碍。作为官方认定的正统雅乐,昆班曾屡次让政府出面,以行政手段打压竞争对手。
乾隆初年,北京城时兴“京腔”,近畿“厌听吴音”,部分观众甚至听到昆曲就“哄然散去”。于是政府出面用行政手段维护昆曲品牌,禁止花部诸声腔演出。是为第一次花雅之争,结果却是京腔打着“融入昆腔”的旗号进入宫廷,与昆曲并称“南昆北弋”。
1779年,秦腔戏班由魏长生领衔进京,“大开蜀伶之风,歌楼一盛”,昆、弋“六大班无人过问”。政府又强行禁演秦腔,勒令秦腔艺人改学昆腔,否则“递解回籍”,于是魏长生等饮恨离京南下苏、扬。是为第二次花雅之争。但等到徽班大举进京时,他们又改头换面回到了北京城。
而这一轮“花雅之争”的起因,则是徽班大举进京,正统昆曲弋调戏班再次遭到强烈冲击。到嘉庆下旨前,“雅部”昆弋调已在残酷的市场竞争中奄奄一息。另一方面,火爆的戏剧市场持续膨胀后,花部诸腔又出现了官方不能容忍的“乱象”,也就是嘉庆帝在圣旨中所指的“声音既属淫靡,其所扮演者,非挟邪亵即怪诞悖乱之事,于风俗人心殊有关系”。
但高调整肃仅仅维持到第二年正月初三乾隆去世,即已淡化。国丧期间不准演戏,对伶人来说本是灾难。但这一次,却让遭到严厉整肃的“花部”,得到了一个腾挪运作的缓冲期。
乾隆一死,主管“花部”整顿的和也倒台了,嘉庆帝的注意力转向肃清和余党,第三次花雅之争事实上已经结束,失去官方行政手段支持的昆弋班,再次不敌有着强大民间基础的花部诸腔。
合五方之音
徽班伶人们立足北京的障碍,又不仅仅是昆弋班。它和汉剧、秦腔等其他花部诸腔之间,同样竞争激烈。但徽班最终全面压倒了其他剧种,至道光初年已是“戏庄演剧必徽班”。徽班一到京,就致力于“合京秦二腔”。当时秦腔、京腔总是同台演出,“京秦不分”(《扬州画舫录》),而徽班在扬州时就已经有博采众长的传统。
如组织“三庆班”进京的歙县籍扬州大盐商江春,家中就常常“曲剧三四部,同日分亭馆宴客,客至以数百计”。他把各种名角聚在一起,又让不同声腔同台互补。此间,徽班则广泛吸收秦腔、京腔,甚至是昆腔的表演方法和剧目,如三庆班曾还排演了昆腔大戏《桃花扇》。
如此一来,昆腔、秦腔、京腔等逐渐都依附徽调二黄腔、走向合流:而其他戏班眼见无法与徽班竞争,也陆续归附:汉戏名伶米喜子、李凤林加入了春台班,湖南乱弹名伶韩小玉加入了四喜班,京腔演员王全福加入了三庆班……
于是,这时的徽班“诸腔杂奏”,人称“两下锅”“三下锅”“风搅雪”,徽秦合流、徽汉合流,又吸收昆曲精粹,一种全新的声腔正在萌生,而一场影响深远的戏曲界大变革,也由此萌芽。
而后,保守的清宫内廷戏路也出现了变化。道光年间,内廷撤销南府,成立升平署,准许花部戏在内廷舞台演出。到咸丰年间、慈禧时代,花部戏更发展为皮黄戏,独大内廷,昆腔戏则几乎完全消失。而徽班则俨然是官方认可的国字号戏班。
同时,在内务府升平署下,清政府设立了梨园行管理机构“精忠庙”,这其实就是有仲裁权的戏曲行业工会,专门负责裁决民间伶界纠纷、筹办梨园公益事业等事宜。“精忠庙”首任庙首,就是人称“二黄之耆宿”的高朗亭,此前他已经接任了三庆班主。
道光七年(1827年),高朗亭率在京安庆籍艺人共同捐资、于崇文门外修建安庆义园。此后近一个世纪间,“三庆班”演员去世后,几乎都埋葬于此。如程长庚弟子傅艺秋、梅巧玲弟子朱霞芬……
后来北京又陆续有了“春台义园”,宣武区“潜山义园”“安苏义园”。对于伶人们来说,有了公共墓地才算是真正在北京扎下了根。伶人生时漂泊,一世流离,只有身后葬处,才是心灵与血脉共同的归宿以及落地生根后的新芽萌发之所。
演砸了“炮戏”
但高朗亭那一代伶人并没有完成新声腔的最终整合,他本人在40岁后便几乎息演,且至迟于1834年辞去三庆班主、就此飘然而去不知所踪。另一种说法是,他在这之前已经去世。继续光大徽班、将之推上中国戏坛巅峰的历史使命,还有待于新一代名伶的崛起——大约是三庆班新旧交替的同时,年仅20岁的老生伶人程长庚来到北京,凭着一唱加入了三庆班。
程长庚的老家安庆潜山县河镇乡,与号称“徽班映丽”“无石不成班”的安庆石牌镇仅一河之隔,这一带“山川蕴蓄融浑,民多俊秀,音中宫声,即农人亦多能高歌,故有清一代名伶最伙。”清初以来,现代京剧两大源流之一的徽调“二黄”腔,一直盛行于此。
就是在这样一种热烈、浓郁的民间戏曲氛围中,小程长庚先是被送到北京和盛科班学昆曲,而后回到老家“坐科徽班”,辗转安徽唱戏。大约是在1830年以后,程长庚听说“北京城里安徽唱戏的已成了大气候”,于是也来到了北京,搭三庆班唱戏。
梨园规矩,新来伶人要唱“炮戏”,也就是登台试唱,看观众是否认可。
不曾想,程长庚的北京梦,不仅没有获得期待中的“挑帘红”,相反,他遇上了“倒好”。老北京场子里头戏虫多,伶人鼓点错半拍都会被听出,然后轻则怪叫、喝倒彩,重则扔鞋,更重的则是茶壶、茶碗、香蕉皮、铜板一起飞上台。此次登台失败后,程长庚“键户室中,三年不声”(《清稗类抄》),显然观众给他的待遇不只是扔鞋。此后三年,程长庚发愤学艺,日习不辍。
伶圣的历史使命
三年后,清宗室延煦要借吏部尚书穆彰阿的堂会,主办一次老生状元大赛,以甄选优秀的徽班艺人进宫演出。堂会规定参赛者统一唱《文昭关》,不少人当即知难而退。这出戏讲的是春秋时伍子胥全家被灭门,自己遭通缉混过昭关的事。全剧高潮是伍子胥深夜在后花园等消息、一夜白头,极具情感张力。
唱腔设计上,这出戏是把正宫调越唱越高,若没有一副“铁喉”,根本无法表现全家死绝的悲情、出不了昭关的焦急以及报仇没着落的焦虑。因此戏曲界公认《文昭关》是“老生行当第一难戏”。但这一次堂会上,程长庚“忽出为伍胥,冠剑雄豪,音阶慷慨,奇侠之气,亢爽之容,动人肝肠,坐客数百皆大惊起立,于是姓名遍都下”。
京城文人张次溪对此事有更详细的描述,“及聆其音,翕辟阴阳,牢笼众有,作派精到,若天风海涛,金钟大镛,莫能拟其所至,一座大惊,长庚名自是起”。 (《燕都名伶传》)
而后,一唱红遍京城的程长庚,欣然接受三庆班主陈金彩的邀请,加盟三庆班,成了一线头牌。1845年,程长庚更接替陈金彩,成了三庆班的台柱兼掌门人。
程长庚后来有很多头衔:剧神、老生三鼎甲之首、京剧鼻祖、开山祖师、至圣先师、乱弹巨擘、京剧之父、精忠庙庙首、同光十三绝之首……
程长庚作为徽班演员,本就“文武昆乱不挡”,进京后又经“活关公”米喜子调教深造,老生本工之外,米先生的武生戏、红净戏他也能演,甚至幼年时随舅父学的旦角戏也能演。三庆班应堂会,配演人员不够时,程长庚每每缺什么补什么,扮个“英雄”,来个“院子”,甚至“旗”“锣”“伞”“报”,什么小角儿都演,有时一场堂会,总要先后扮四五个角色。
正是宽阔的戏路和眼界,最终奠定了程长庚继往开来的伶界宗师地位:其声腔真正融合了徽、汉、昆之所长,“音调蕴藉沉雄,高亢新异,气势磅礴。”(《异伶传》)高朗亭那一代人未曾完成的新声腔整合——皮黄戏诞生了。
从徽班到京剧
在未来徽班皮黄戏在京城戏坛走向巅峰的时代,其领军人物,几乎都由程长庚开枝散叶:谭鑫培为义子,汪桂芬为琴师,杨月楼为接班人……而徽班皮黄戏也因此终成京城戏坛无可挑战的主流。1876年,《申报》赋予了它一个人们耳熟能详的名字:京剧。这时,当年安徽、湖北的乡间曲调,在北京城里融汇了天下戏剧精华后,已经风靡京城,观众面覆盖了社会各个阶层,无论是皇室成员、达官显贵,还是饱学文人、贩夫走卒,都是它的忠实拥趸。
由此,京剧逐渐成为老北京最具代表性的市民文化之一。除了王公贵族府邸、大小会馆、豪华戏楼是高端京剧堂会的主要演出地之外,当时北京前门的茶园、戏园、饭庄、会馆等公共场所,则遍布着各路街头戏班。
天桥、钟鼓楼一带,不仅云集了小商小贩,更是各行艺人当街卖艺的集散地,鸣锣开戏声,伴随着或高亢、或苍凉、或婉转的种种唱腔,以及围观戏迷的喝彩声,终日不绝于耳。
到民国之世,徽班已经完全垄断京城戏班。而徽班中担纲的演员,安徽祖籍占十分之七,湖北人次之:100多年前,他们的祖辈带着满口家乡土音来到京城,历经艰辛立稳脚跟;100多年间,那些徽班先辈伶人彼此通婚,形成了雄踞京城戏坛之巅的梨园世家。
而他们的祖辈乡音,则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口标准的京片子,俨然北京土著。又过了几十年,时代将他们先辈在世上最后的痕迹也埋入了历史深处。20世纪以后,在京剧大兴的同时,安庆义园、潜山义园、春台班义地等京城伶人先辈公共墓地,先后因为无人照管而渐渐化为荒冢,最终在1940年代被夷为平地,并陆续变作房基。
此外,如今宣武区陶然亭以西松柏庵一带,曾有一块“安苏湖梨园义地”,由程长庚与名伶徐蝶仙、朱莲卿等,于1870年号召安徽、江苏、湖北三省演员,共同捐资建成,
清末及民国之后,梨园界生、旦、净、丑各行当演员生聚于此,死则葬于庙前及其东侧义地:“国剧宗师”杨小楼,花脸“金派”创始人金少山,小花脸高四保及其子“高派”创始人高庆奎……
但这片公墓中的骸骨,最后也在1952年2月迁往南苑“集贤村”公墓,成为当年徽班伶人京城寻梦的最后凭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