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四十三回)[上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四十三回)[上篇]
回目:争宠爱金莲惹气 卖富贵吴月攀亲
上篇
西门庆从狮子街回家,已是三更,月娘、大妗子、李瓶儿三人还在吃酒闲聊。西门庆已经喝得差不多了,问过今日酒席上的状况,吃过茶,因有大妗子在,就不能在月娘房里睡了。瓶儿房里自从有了官哥儿,怕打扰孩子,也已经很少在那儿睡过。潘金莲又多次惹怒西门庆,被打入冷宫,一时半会还不会被宠幸。李娇儿只是个死人影子,孙雪娥蠢得要命,周身厨房油烟味不说,与来旺勾搭的旧恨恐怕一辈子难消,早没了“性趣”。天时地利人和,如此看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亏得平时的小功夫下得深,这个便宜自然落入孟玉楼身上了,不知道潘金莲有何感想。
第二天,西门庆在衙门与夏提刑相见,夏提刑致谢昨日房下厚扰,西门庆亦说甚是简慢,恕罪恕罪。西门庆在衙门拜了牌,理了一阵公事,就回了家。西门庆在家收了乔五太太家人送来的礼物,又见着贲四押送李智、黄四关香蜡银一千两回来,用天平在厅上兑清楚。黄四又拿出四锭金镯儿,重三十两,算一百五十两利息,还欠下五百两,再捣换过合同。高利贷是西门庆的一个主要发财手段,这段情节写得颇为详细。应伯爵正要跟着李黄二人走,以索取自己的中介费,却被西门庆叫住,问起昨夜为啥几个人悄悄走了,应伯爵道:“昨日甚是深扰哥,本等酒多了。我见哥也有酒了,今日嫂子家中摆酒,一定还等哥说话。俺每不走了,还只顾缠到多咱?我猜哥今日也没往衙门里去,本等连日辛苦。”或许在其它场合,比如妓院玩耍时,比如兄弟酒桌上,那都是轻松寻乐子时候,应伯爵尚可以直接调笑,说本来是为大哥和那妇人成其好事。但在此刻公开场合,一定要维护朝廷五品大员的尊颜,不仅如此,还要拒绝空话套话,讲究怎样将慌言说得不露痕迹,特别好听圆融。许多人应该在这方面,有诸多血的教训,自以为与官家有过几回私下苟且,也不分人前人后,就狂得称兄道弟,搞得人家没了安全感,见鬼似躲着。不得不赞叹,应伯爵回答得真的非常非常乖巧,读者当可学而时习之,千万不要笨得要死还自以为聪明。西门庆回答应伯爵说,昨日回家已是三更,今早到衙门理了会公事,到道观里打上元醮拈了香回来,如今家中忙着治堂客们宴会,等会还要赶往周菊轩家吃酒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西门庆的回答真假掺半,将官腔与兄弟情义揉捏得严丝合缝,味道奥妙无穷,总之象一个办大事的人。应伯爵又接道:“亏哥好神思,你的大福。不是面奖,若是第二人,也成不的。”意思是:哥好有精气神,真是有福气,不是我当面夸奖,换了别人,早就不行了。也不知西门庆听懂背后意思没,我听着,好象就是说西门庆昨晚与王六儿戏耍了大半夜,今天一早就起来干了这么多事,身体真是倍儿棒啊!加个感叹词,表示我虽然不行,却很是向往。
应伯爵好不容易遛之大吉,追赶黄四、李智要自己的中介费去了。西门庆拿着黄烘烘四锭金镯儿,觉得都是官哥儿带来的好运,不但一生下来就让自己平地做了官,今日与乔家结亲,又进这许多财礼,心中喜不自胜。于是,西门庆用袖儿抱着四锭金子,也不交到后边月娘处,径往李瓶儿房里来。走到潘金莲角门首,金莲出来看见,问他手里托着什么,过来瞧瞧。西门庆颇不耐烦,只说等我回来与你瞧,一直往瓶儿那边去了。金莲见叫不回,心有恼羞,说道:“甚么罕稀货,忙的这等唬人子剌剌的!不与我瞧罢,贼跌折腿的三寸货强盗,进他门去,一齐的把那两条腿歪折了,才现报了我的眼。”这妇人的嘴好不损人,真个愈发没了底线,偏偏这种不讲道理的妇人天下多的是,所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西门庆进到瓶儿房里,径把四个金镯儿放在官哥儿怀里,叫他用手挝弄(抓着玩)。西门庆正与瓶儿说金子来历,后边李娇儿、孟玉楼陪着大妗子、郑三姐,都来瓶儿房里看官哥儿,西门庆丢下金子,被玳安叫走,到外边看据说是云参将从边疆带来的两匹马。李瓶儿也只顾与众人见礼让坐,也忘记了这金子之事。还是奶子如意儿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一锭金子,奶子问丫头迎春,迎春问老冯,老冯发誓瞎了眼也没有看见,自己守着哥儿,怎的冤枉我来了!屋里立马乱起来。
西门庆在门首看马,使小厮来回溜了两趟,问了价格,两匹马只要了七十两,也不贵,只是马不行,叫云伙计牵了去,改日另有好马再骑来。西门庆又被李瓶儿使琴童叫进房里来,问少了一锭金子事,自然不知道,也不怎么着急,只说慢慢寻,明显是瓶儿得宠,特别给了很大面子,如果换了其它小妾,保不定会闹出什么段子。但是,潘金莲听说了此事,“得不的风儿就是雨儿”,以为是个打压李瓶儿的机会,走来告诉掌家大妻月娘:“……你家就是王十万,也使不的。一锭金子,至少重十来两,也值五六十两银子,平白就罢了?‘瓮里走风鳖——左右是他家一窝子’。再有谁进他屋里去?”潘金莲的数学换算还马虎,做推理侦探就差劲了。更糟糕的是,不知道悄悄调查做实证据后,再一击中的稳准狠亮剑,只一味心浮气躁地嚷叫出酸气,结果可读而知。正说着,西门庆进来兑收贲四交的一百两银子,并将剩下的三锭金子交与月娘。闲谈中,月娘关切多过指责说:“论起来,这金子也不该拿与孩子,沉甸甸冰着他,一时砸了他手脚怎了!”这正是一月天寒地冻时,冰着砸着官哥都不是好玩的,那份拳拳爱子之心,西门庆应该很受用。潘金莲接话已然不敬,说的又特别难听:“不该拿与孩子耍,只恨拿不到他屋里。头里叫着,想回头也怎的,恰似红眼军抢将来的,不教一个人儿知道。这回不见了金子,亏你怎么有脸儿来对大姐姐说!叫大姐姐替你查考各房里丫头。叫各房里丫头口里不笑,屄眼里也笑!”西门庆本来就有点怕月娘“上课”教训,金莲这话说出,更是丢尽西门庆脸面,气急中上前把金莲按在炕上,提起老拳要打,骂道:“狠杀我罢了!不看世界面上,把你这小歪剌骨儿,就一顿拳头打死了!单管嘴尖舌快的,不管你事也来插一脚。”西门庆那敢在吴月娘面前动粗,是典型的提虚劲。书中说,潘金莲听后,“就假做乔妆,哭将起来,”并说出一大篇萌翻人不偿命的话:“我晓的你倚官仗势,倚财为主(赞美老公有钱有势),把心来横了,只欺负的是我(装可怜)。……我随你怎么打,难得只打得有这口气儿在着,若没了,愁我家那病妈妈子不问你要人(拖出最无用的老妈)!随你家怎么有钱有势,和你家一递一状(再赞美老公有钱有势一遍不嫌多)。你说你是衙门里千户便怎的?无故只是个破纱帽债壳子──穷官罢了,能禁的几个人命(“只怕我衙门监里放不下他”、“拶他一拶子”言犹在耳)?就不是教皇帝敢杀下人也怎的!”潘金莲的表演看似漏洞百出,却恰恰是它最精华的部分。全套正话反说的耍赖、戏谑,是先前血的教训之后的醒悟,或者用更市井的说法叫学乖了,不再粗鲁地直接叫骂,而是曲折、委婉、天真地卖萌,用一种破绽百出的哭来反衬背后的狠辣,这是许多女人的利器,男人明知道表面的软弱背后有着冷硬狠毒的后招支撑,也自觉自愿地信从了这场欺骗。西门庆听后,果然“反呵呵笑了”,问潘金莲:我怎么就是破纱帽穷官了?我的纱帽哪块儿破了?问问整个清河县,我少谁家银子?金莲跷起一只脚来,反问:老娘这脚,那些儿放着歪,怎么骂我是歪刺骨?吴月娘在旁也笑了,潘金莲的这一场危机就这样蒙骗过去。西门庆不再计较,穿了衣裳往外走,吩咐玳安叫陈姐夫去道观打醮,自己要到周守备家吃酒去。官哥儿后来洗白,潘金莲要负主要责任,西门庆连上道观打醮都无诚意,肯定也负有不可推脱的领导责任,可以与潘金莲七三开。
吴月娘先前笑说西门庆“恶人自有恶人磨,见了恶人没奈何”,此刻,却对潘金莲严肃批评,也是自我表功:“你还不往屋里匀匀那脸去!揉的恁红红的。等住回人来看着甚么张致!谁叫你惹他来?我倒替你捏两把汗。若不是我在跟前劝着,绑着鬼,是也有几下子打在身上。……不见了金子,随他不见去,寻不寻不在你,又不在你屋里不见了,平白扯着脖子和他强怎么!你也丢了这口气儿罢!”金莲郁闷得哑口无言,往屋里匀脸去了。
潘金莲走后,李瓶儿和吴银儿又都打扮了到吴月娘房里,叨唠失窃金子之事,吴银儿有一句话很值得玩味:“谁人不爱钱?俺里边人家,最忌叫这个名声儿,传出去丑听。”一个妓女都能有这样的正能量,或者道德底线,真是羞杀了一班道德婊。落后,韩玉钏儿、董娇儿来到,月娘使小玉将桂姐从李娇儿房里叫来,迎春又抱了官哥儿来,桂姐便引逗他玩耍,官哥儿有西门庆的遗传,直扑到桂姐怀里。吴大妗子说得含蓄,笑道:“恁点小孩儿,他也晓的爱好。”月娘接过话头,说得直接,暗含作者对月娘不知庄重的反讽:“他老子是谁!到明日大了,管情也是小嫖头儿。”孟玉楼接道:“若做了小嫖头儿,叫大妈妈就打死了。”这话有点没把亲妈李瓶儿放眼里,有些不爽,借哥儿讥讽道:“小厮,你姐姐抱,只休溺了你姐姐衣服,我就打死了!”桂姐赶忙圆场,索性与哥儿嘴揾嘴儿玩耍。这一段情节层次分明,描写细腻,需要读者仔细品味每个人物的性格与心理活动,才会品出深藏背后的人性深度。落后,韩玉钏儿弄琵琶、董娇儿弹筝,吴银儿陪唱,演唱得有落尘绕梁之声,裂石流云之响,好听是好听,却把官哥儿吓得在桂姐怀里只磕倒着,不敢抬头出气儿,李瓶儿只得接过孩子,叫迎春掩着他耳朵,回到自己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