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强 | 春回人间
有BP机的年代我飘泊到了广东珠三角,自己租房住的时间很长,对过年贴春联并不热心。一则每年腊月二十九工厂才放假,没有时间特意去张罗这件事。二则出租屋小,门框普遍窄,也没多余空间布置得那么喜庆,日子过得相当简约。每年到了年根,如果不急于挤火车回陕西凤翔老家,每年放假第一天我定会去超市采购年货时随便买一幅细条春联和一个福字,静悄悄地用胶带贴上。好像中间有几年中国移动也给我邮寄过免费春联,上海的交行信用卡中心也寄过春联给我—他们仿佛知道我的居住条件,寄过来都是那种窄条印刷对联,红色黑字,多数是启功先生的字,周正清雅,瘦瘦的,笔划很细。对这些礼节性情谊,我照单收了,大年三十胡乱贴门上就行了。
南方冬天暖和,不像北方人要耐着性子在苦寒中期盼春天的温暖。广东人过年其实也很讲究,每年春节前后,市面上都有花市盛大开幕,许多爱美之人都前往观赏采购。广东的冬天湿度大,街道上用红艳艳的色彩略微装点一下,辅以街边花草满目绿意,春天不请自来的喜悦自自然然就降临了,而多数人却浑然不觉,只是随着温度换上了短袖衣衫,对春天的感觉却很迟钝浮浅。广东人年节时喜欢买粉扑扑的蝴蝶兰,还有果子上挂了很多红包的年桔金蛋,还有火红的西洋杜鹃、红黄绚烂的大花蕙兰、胖乎乎的多肉、多子多孙的长寿花和富贵籽等等,他们将这些花一盆一盆的买回来,在祖先供案前摆成各种造型,并焚上香,轻烟袅袅,这时摆上年夜饭,一家人团圆就坐谈笑,年的味道就在烟雾缭绕中悠悠显现出来了。
广东人年节活动特别丰富,他们也做各种广府、客家或潮汕小吃,年节时也经常组织敲锣打鼓舞狮子。那狮子和黄飞鸿电影上上演得一模一样,踏着鼓点上蹿下跳很是热闹。但这些庆春活动,我们这些外来打工者很少参与的,顶多围观看个热闹。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也与本地人交往不多,人与人之间仿佛隔了一堵厚实的土墙。广东本地人家的私宅高大奢华,所贴的春联很宽长很气派,都是黄金大字的印刷品春联,金色饰品很多,上面的对联措词毫不掩饰对财富和成功的渴望。他们有点迷信,每家大门口有一个红皮圆桶,用于烧纸祭祖拜神放鞭炮。广东本地人家大年初一的炮花好几天是从不打扫,唯恐丢了财气,这一点和凤翔老家的风俗有些相近。
在广东的打工人在异地谋生讨生活,周遭亲友少,加之收入不高,过年时将就凑合心理很浓。开始几年过春节,我们都住在公司宿舍里,春节时没有地方去,我们就相约一起去看录像或去海边或公园转转。那些年流行港台武打片,录像厅里可以连续看好几天。记得有几年街面上很流行VCD机影院,我一个人坐在用三合板分隔的小单间里,买了啤酒和吃食,租十几盘英美战争片和港台古惑仔碟片,看得昏天地暗不亦乐乎,那年不知不觉也就过去了。
后来情况好了一些,过年时给家里人打完电话,在逼仄狭小的租房内可以和几个熟识的乡党聚一下,啤酒西凤酒花生凉盘摆上,互道新年好,也包饺子做臊子面吃吃,完了就去花市转转。看花市只看不买,买了也没有地方放,更没有时间去认真打理。我们煮饭时开始时用煤油炉,也用过蜂窝煤炉子,最后才用上了煤气炉。陕西人爱吃面,吃饭不复杂,花样不多,对过年贴春联更是不上心了。有时我想,在一个环境呆久了,即便你再挣扎,最终还是要被环境俘虏并逐渐吞噬的。我不太懂别人怎样,至少我是这样,在异乡工作时感孤独。后来在南方买了房子,过年的情形才有所改观,心里才感觉踏实好多。
在凤翔老家过年是一定要贴春联的,仪式感很强。腊月二十八从商店揭三张红艳艳的纸,用细绳子量了门框宽窄,将纸裁成大小不等的条幅。裁成条幅还要用铅笔在角落写上位置,那些条幅是大门上的,那些是二门上的,那些是后门上的,这些都要给书写对联的人指示明白,一点都不能马虎。春联上面写得都是一些保平安的吉祥话,比如大门常书“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后门上必是“门迎百福春光好,户纳千祥景色新”。记得也要写很多小条幅,院内贴“满院春光”,门前树上贴“出门见喜”,猪圈门前贴“六畜兴旺“,梯子上也贴上“步步登高”,拖拉机上贴“生意兴隆”或“日行千里”……凤翔关中人家神仙多,土地爷前贴”过门一老仙,四季保平安”,院中敬天地神前对联曰“天地三界常吉庆,十万真宰保平安”,龙王爷、灶爷、仓神、弼马温的神龛前都贴有对联,还要贴上装饰的门旗,平时土里土气的农家小院立马喜庆起来。乡间也有很多粗心之人,他们有时会错将“六畜兴旺”贴在主人房间内的情形,这样的笑话会被别人嬉笑大半年的。
春联都是本村公认的农民书法家写的,也有人家自已书写。印象最深的是王堡村一个初中同学,他那年因家贫而没有上高中。那年他在大门上自书一幅对联“三间东倒西歪屋,一个稀里糊涂人”,横额上书“我也过年”。他的字歪歪扭扭有些滑稽。当时没有网络,我不知道此联的出处,但我感觉这人绝非池中之物,做人做事气度不凡。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村的很多春联都是请我六爷写的。我六爷官名叫路正祥,他善楷书,工于行书,老年时那草书写得龙飞凤舞。每年村里戏台两侧的大字对联,还有每年村委会大门上的大对联,都是我六爷挥舞着笤帚一般大的毛笔书写的。那字遒劲有力,浑厚得体,左看右看极其养眼。六爷的人生很传奇。他生得相貌堂堂英气逼人,为人正直硬气,笑时慈眉善目有亲和力。听父亲讲,六爷年轻时在云南当过国民党远征军,和日本人打过战,任团部文书,识文断字。要不是我姥姥婆思儿心切,硬托人将他叫回来,说不准六爷就会随部队开拔去了台湾或国外。父亲讲六爷解放后做过8年教师,专门教小孩语文,后来社会运动中被除名回乡做了农民,但他平时舞文弄墨之事从未停歇,在凤翔城西这片享有农民书法家盛名。
六爷书画俱佳,我父母房间里有一对炕箱,上面画了“喜鹊报春“和”西厢记”墨笔图像,据说那是我六爷的作品。记得有一年父亲忘记了买门神,六爷取过两张红纸,用毛笔画了两副墨笔国画,上面分别题写“凌云劲竹是君子,空谷幽兰才美人“,力透纸背,我看后深表钦佩。老年的六爷有福,文革后国家给他平反并落实了教师待遇。我六爷老年很开心,按他的话说,老了老了却享上了邓小平的福。
我们家住在大队部隔壁,父亲是村里电工。他每年先给大队部贴上对联挂上灯笼以后才给我们家贴对联。大队部头门门高墙宽,贴对联要搬来梯子,将浆糊用刷子在门上刷一层,趁热乎赶紧贴上去。这类春联很宽大,最难的地方是如何把春联贴平整。记得父亲手里的小扫帚扫几下就把春联收拾得妥妥帖帖,而我笨手笨脚,贴家里的小对联想贴平整则完全要看运气。父亲是个细数人,先是平平仄仄地念叨着分好上下联,贴完后还要眯着眼相端半天,直到满意为止。他做事认真的神情至今留在我的脑际,久久不能遗忘。
村里的文化人不多,多数村民很少纠结怎样贴才最好。父亲一直希望我能自己给家里写春联,可我的毛笔字很丑,实在是拿不出手,我也没有这个书法自信。每年除夕夜,母亲摆好礼敬天地和先人的供果,在漫天烟花之下,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做为一家之主的父亲给家里诸神点上香烛并默默鞠躬磕头。95年我侄女腊月二十八诞生,家里第一个孩子给所有人带来了无限的欣喜,我提起毛笔在哥嫂的房门上写下一联“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横额“我家添人了”,春节期间引得众亲友呵呵一笑,对此事我挺开心并很得意。
每年腊月三十下午贴完对联放完鞭炮,村里的人都要挑着灯笼上坟。这是邀约已故亲属回家过年的仪式。东坟那地方是一年中鞭炮燃放最密集的。我点了鞭炮,烧过纸钱,给爷爷奶奶叩了几个头就回家了。那年上坟回家,路过一位堂叔家门口的时候,觉得他们家的春联怪怪的,走过去了,我又退回去细看,他们家左侧门上贴的是“财源茂盛如春草”,右侧门上是“生意兴隆似涌泉”,横额“新年要发“,而他一辈子都以种地为生,这样的表达似乎有些名不符实。看来市场经济已深入人心,或许他在新的一年他准备远离故土开始转型去做小买卖了。
每到春节来临,所有人家都要贴新春联。至于旧春联,很多人家轻微撕一下,大体差不多就那么一层层糊上去了,新的覆盖旧的,直到某一年,实在覆盖不了时再全部撕掉贴上新的。我曾经想过,如果所有的春联都一直这样重重叠叠覆盖下去,一个人永远不离开他的出生地,一辈子就那么和和美美过完,也挺好的。
现如今,写搞怪春联的初中同学多年前就断了联系。后来我母亲走了,父亲也走了,老家的房子成了空宅。去年5月外甥女结婚,我回了凤翔老家一趟,专门回村看了看我家的旧宅子。我家大门上的春联是堂弟春节时帮我贴上去的,依然是红纸黑字,写的也还是我最熟悉的那幅“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横额“春回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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