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只脚在山西另一只脚在内蒙古|海聊内蒙古
(赵健雄 摄)
不知道你承认不承认,任何一次旅程都是不同的,决定它们差异的有时空景象的细微变化,更有心情和眼睛的影响。
老牛湾,因为黄河在黄土高原中奇异的造像工程,被内蒙古的清水河县和山西忻州的偏关县从两翼招惹来蜂拥而至的客人,齐齐到这里发出声声赞叹,然后被两岸的果丹皮酸了一下,再被酸的不能再酸的老陈醋提一下神,咣当一下掉进九曲回肠的黄河印象里。
而9月25日这天,我的两脚跨过黄河,一只脚在偏关,另一只脚在清水河,头上成熟的糜子香味儿和阳光一起落满河道。
因为,这是季节性黄河控制水流的最后一天,到了26日,懒洋洋晒太阳的河泥将收起它假装成熟的满脸皱纹,被注入的黄水掩盖,水上徜徉的就剩下不知河底真相的游船、落叶和鸟的影子了。
事情源于未经事先规划的一个提议。
因出席草原的文学盛会,备受尊敬的赵健雄先生携夫人沈先生回到阔别已久的内蒙古。在他们青葱岁月刚开始不久,他们就从长江尾部逆风而上,来到内蒙古插队,住在窑洞和泥屋子里。山药和苣荬菜改变了他们的胃,甜食像是古书的记载,曾经一度斑斑驳驳。
赵先生广为人知的影响是上个世纪80年代,在他和青年尚贵荣先生主持下的《草原》杂志的“北中国诗卷”,是现在全国中老年诗人年轻时的“种子田”。
赵先生以毒辣的眼光发现了他们,其中包括现今被过度消费,特别是被地产商免费使用其诗句作为广告语的海子。
赵先生唯独没有去过老牛湾,这次他们夫妇想去,于是我们就去了,事先并不知道老牛湾会给我们什么脸色。
大约是晚上有霜偷袭,刚刚进入黄土高原,就发现一条一缕的黄色树叶出现了。原野要比城市过早地承受寒凉,树木比人对风霜更加敏感。
透过主体还是绿色的两侧树林,隐约看见红得惹人怜爱的矮树闪过。简单地惊奇之后,我们并未深究它是什么,好像那些鲜艳的红色打底、黄色渐变、绿色着冠的不知名的树会自己走来告诉我们:我是谁谁谁。
土窑洞是赵先生的兴趣所在。
这些年,赵先生迷上了摄影,他们夫妇二人随身所带的就是摄影包。车过清水河县城路口继续向偏关方向走,很快就有一块指向老牛湾的牌子把我们引进连绵不绝的山丘之中,道路在远方像是被撕碎的布片,只有走到眼前才发现它们是被山丘遮挡着的连贯。
半山上废弃的窑洞像是盲人的眼睛,猜不透心情地注视着天天升起的太阳。车停在路边,赵先生与沈先生寻找角度拍窑洞,在我帮着寻找至高点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一个台地上残留的两株枯木干,他俩背向而立,一个向着太阳张牙舞爪,另一个向着半山上的窑洞扭捏作态。
它们不属于景区的风景,甚至是过路人不屑一顾的存在。可是当你较长时间凝视它们的时候,你会发现它们能够和你互动,它们甚至摇动植物的腰肢,当然也可能是一种幻觉。
被朋友们戏称为“好导游”的我可能是话语最多的,因为这些年我跑遍了内蒙古的山山水水,也从地方史志和文史专家那里道听途说一些碎片,结合所遭遇的景物,无论如何都能将这些碎片连成一块自圆其说的围巾。
“好导游”的“好”经常被朋友们发成四声,我听了很得意,因为的确我想把这十多年的阅读、交流和走路所看所想分享出来。
我就像是一个倾诉狂。
到了老牛湾景区之后,我们才验证头一天晚上一位因为方言关系老感觉说话不靠谱的朋友的提示:老牛湾黄河没有水了。
黄河没水这是不可想象的,当玩笑活生生展现在眼前时,赵先生并未失望,反倒很兴致勃勃。
这样我也释然了。
简单的午餐都是当地的土特产。
早晨出发前,当地的朋友事先获知我们的行程,早早安排一艘小船去打渔。这我才明白,在眼前的这段枯水河道不远处,黄河的总干还是能够浮起一叶扁舟的。
油糕是我们在路上就设想好的,胃也充满期待,果不其然,热热的油糕还印在当地古老的记忆里:只有最喜庆或者最尊贵的时刻,才能吃到这个用峁上率性生长的糜子米面加工成的美味。
它们与花皮球一样的西红柿一道,先是通过味蕾把我们带进了老牛湾。
景区有他自己的想法,我们也有我们的思路。
在对着原汁原味的明代长城“二边”进行了长焦观看之后,一个故事被我想了起来:说是早在明朝和北元对抗的时期,一个明朝士兵与一个北元放羊的牧民相处于每天的阳光和风雨之中,渐渐地二人由开始交流变成无话不谈的朋友。牧民一旦有事,士兵就帮着看管羊群;牧民若是杀羊炖肉,总是将一条煮熟的羊腿送给士兵。
这一切,远在北京的朱姓皇帝们一点也不知道,包括排在队伍尾部的朱由检。
清水河与偏关一线,因为保存了150多公里的明代长城,让人感觉百味杂陈,也感觉旅游的机会无限。当听说有人徒步走过这些地方时,我动起了当第二名的欲念。
这不是很容易的事,即便是景区沿着黄河大峡谷的峭壁修了很“休闲”的栈道,在起起伏伏蜿蜒不定几公里后,我们依然会有跋涉之感。
有趣的是,景区把这里的石头按照分类排布在栈道上,让我们这些地质外行不停看脚下,石英石、大理石啥的,倒也新奇。每隔一段,就会在凸出处修造一个观景小平台,站在最前端,隔河而望,对岸石头的层次就像我们这边的镜子,一模一样。
在黄河矢状面的切削之后,岩石依照不同密度形成很人工样的片状层面,感觉像是压器重量不足、没有压制到位的豆腐皮。这提示我们,刚刚看到的那些将近200年的窑洞之所以长存,不完全是因为所谓“冬暖夏凉”的宜居,或是出过秀才的纪念。
它们的长寿得益于这些石片。
从景区广场向大约西北方向的一个小巷口上坡进去左拐,赫然发现一片历经风霜的石窑洞。我们走进一家窑洞四合院,门牌上户主与汉朝的飞将军李广同名姓。
“吱呀”一声门轴响之后,李广拄着拐杖蹒跚而出,一点也没有飞将军的气概。
之前,各色的窑洞我见过许多,但是他家的院子中间还有一处特别的建筑。当地的朋友小温看来是个好学习也是会找热点的年轻人,他把我们胃口吊足之后才告诉我们,这个比房屋小一些、矮一些孤立于院子中间的石片建筑,原来是大户人家祭祀土地神的所在,学名“院心”。
这是前所未见,也前所未闻的。
拄拐棍的李广是秀才的后代,依照时间推断,至少秀才应该是李广的太爷爷或以上辈分。
李广像一个老迈的博物馆馆长,叨叨咕咕打开正房的门欢迎我们。
门槛的高度证明这户人家过往的繁荣,外屋地上和锅台上石片的积年累月才有的磨损,让人想起古老铜镜的制作,那是皮肤、鞋底、衣袖等无数次摩擦后的作品。
秀才用过的小桌子大不过一个光棍儿的饭桌,被荣耀地摆在卧室南炕的一角,无言诉说昔日的辉煌。我苛刻地审视着这屋子里外的环境,想找出“赝品”的证词。然而那些“当”、“户”、“柱脚石”包括窗棂和粘在上面的窗户纸,都似乎在证明这是一条正在时间里流淌的河。
只不过是从一二百年前一直流淌至今。
财神与美女蔡依林的贴画挨在一起,似乎在说明李广的后人在时间河流中的位置。
出乎意料的事情在我们已经走出屋门之前发生。
李广发现我们只对这个老屋感兴趣,而对他道具一样摆在小桌子上的土特产不屑一顾有些不满,他先是提示我们,那些被简单装在小方便袋里的山枣、酸枣可以买走。
我掏出手机,四周寻找,没有二维码;我掏遍衣袋和背包,没有找出一毛现金。
我感觉秀才一定在我身后嘲笑我,可是这眼前的一幕的确事先没有设想过。我想就这样算了,可是李广老人很敬业,一直把我们送到大门口还在推销他的特产。
幸好,沈先生的包里有现金,我把现金递给他时,李广露出迷人的笑。我问他要钱干什么?老人用方言叙说,大致的意思是,揣在衣袋里感觉安全。
据说李广今年已经86岁了。
既然黄河给了我们近距离看见河底真相的机会,我们就不能辜负它。在岸上的时候,它就像一片布纹纸铺在那里,中间有一条清亮但是很细的水还在证明自己依然是一条河。
沿着据说是488个台阶下去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想,黄河码头上发生的等待与别离,风高月黑夜强盗舢板下的刀,战斗中跌落在水底的武器,观景的贵妇人遗落的耳环,边塞诗人的扇子骨架……一定会留存不少。
可是,大河的底部全然是开始龟裂的泥,它仿佛不愿让你看到过往,它用细腻而厚厚的黄土掩盖着,令河底看起来也是平安无事。我跨过剩下的一步多宽的水,到达地理上的山西地界,感觉到又好玩又荒谬。
也许,黄河自己并不知道自己的行政所属,正如它根本不知道明天我的脚印将再一次被河水吞没,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
赵先生在拍照,当他每每举起相机时,我都要躲开,我担心我破坏了他对景物的理解,而他却多次告诉我不要躲,他正在拍我。
这么说,在他的相机里一定有不少包含我的照片。那么在黄河进水之后,这些数码存在就会证明我真的一只脚在内蒙古,另一只脚在山西。
为了现实的记忆,我临时将一个其实长我很多岁的卖特产的妇女动员过来与我合影。我想这个故事应当发生在50年前,那时候我叫王二旦,她叫李大花。我们青梅竹马,过家家中我们约好将来长大也一起过家家。后来我们家搬走,我与她不辞而别。
直至黄河干了这天,我们重逢了……
这个低级的言情故事是想说:黄河河底都不能记录过往,就没人能证明我这个故事不是真的了。
而老牛湾,在大雁眼里的太极形构图,似乎也在自我因果、自得其乐呢。
另外,在返程的路上,通过手机软件的机器辨识和植物学家张洪溢先生的人工鉴别,这种火红叶子的树叫火炬树,在这个季节火正烧原野。
(20200926)
另
(虽然有很多好照片,但我更迷恋自拍)
(栅栏缝里看长城)
(张兄摄)
(花皮球西红柿,在东北叫贼不偷)
(著名的油糕)
(飞将军)
(被鞋底打磨的石板)
(蔡依林在财神上边挂着)
(祭祀土地神的院心)
(土豆还在开花)
(糜子已经熟了)
(王二旦和李大花幸福的生活着)
(这是黄河水)
(火炬树)
(打渔船)
(我好像还在内蒙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