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无声处听敲钟------读天津《七二钟声》 / 开普饭

于无声处听敲钟

------读天津《七二钟声》

天津大学刘锋

在天津市诗歌发展史上，清朝嘉庆道光年间梅花诗社、民国时期的城南诗社和当代的梦碧词社。

梅花诗社社长是梅成栋，成员多达百余人，有《沽上梅花诗社存稿》传世。

城南诗社成立于1921年初夏，由严修、吴子通等7人所发起，初以南市的江南第一楼为会址。城南诗社成立之初每周雅集一次，后改为每月一次。每次雅集均设题征诗和诗钟。

梦碧词社在当代诗钟界大放异彩是源于《七二钟声》。大约在1968年至1971年间，天津寇梦碧、陈宗枢、张牧石三位先生，常赋诗、敲钟以消永日，创作了二千余副诗钟。1970年以后，北京的张伯驹先生也时相过从。1972年遂结集为《七二钟声》。起初由陈宗枢以圆珠笔复写一式四份，四人各执其一。以后陈又删补并油印若干本。

《七二钟声》之名或得之于天津的一副名联“高敞快登临，看七十二沽往来帆影；繁华谁唤醒，听一百八杵早晚钟声。” 《七二钟声》是七十二沽钟声，当然也是诗钟复兴的晨钟。

《七二钟声》收有嵌字格、分咏格诗钟最多，也收有连环格、居易格、诗谜格诸种其他格式。《七二钟声》诗钟的风格有典雅、白描、性灵、神韵几种，这大都和作者的诗词素养及崇尚相关。对《七二钟声》我们将细细品鉴，从中得到营养和享受。　

其一 分咏格《贺双清·梦》

贺双卿（1715？---1735？）江苏金坛人。大致生活在康熙末年至乾隆初年。贺双卿出身蓬门，所谓“蓬门未识绮罗香”；却又天资聪颖，依靠去书馆旁听而吸收文化知识。诗词写得极好，而又容貌秀美，令人“惊为神女”。

然而美人薄命，才女薄命。既嫁为农家妇，却又婆恶夫暴，青年夭死。清人丁绍仪在《听秋馆词话》中写道：“双卿生有夙慧，嫁给金坛周姓樵子，家无纸笔，所为诗词悉芦叶写之。”

贺双清其人其事曾引起无数文人墨客为之嗟叹。清代陈廷焯撰《白雨斋词话》评曰：“西青散记，载绡山女子双卿词十二阕。双卿负绝世才，秉绝代姿，为农家妇。姑恶夫暴，劳瘁以死。生平所为诗词，不愿留墨迹，每以粉笔书芦叶上，以粉易脱，叶易败也。其旨幽深窈曲，怨而不怒，古今逸品也。日用细故，信手拈来，都成异彩。

清末词家黄燮清评曰：“双卿词如小儿女，哝哝絮絮，诉说家常，见见闻闻，思思想想，曲曲写来，头头是道。作者不以为词，而阅者亦忘其为词。而情真语质，直接三百篇之旨，岂非天籁？岂非奇才？乃其所遇之穷，为古才媛所未有，每诵一过，不知涕之何从也。”。

郁达夫为她的词感动，曾作诗云：“逸老梧冈大有情，一枝斑管泪纵横。西青散记闲来读，独替双卿抱不平。”

叶嘉莹讲古代诗词，也特别重视贺双卿。例如：只讲1首词的有：韦庄、李煜、晏殊、欧阳修、柳永、苏轼、周邦彦、吴文英以及清代的朱彝尊、陈曾寿。讲2首词的有：秦观、辛弃疾、王沂孙：清代有陈子龙。讲贺双卿词多达4首。这是因为“在整个中国诗歌史上，也许只有清代女诗人贺双卿一人在她的作品中反映了下层妇女的悲惨世界。”而且还因为贺双卿的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1 蛾眉秀夺绡山黛，凤帐春生楚岫云。 (寇梦碧)

上联极写贺双卿之内秀外美；下联写楚王之梦神女，亦以神女喻双卿之美。然而，神女一落到人间，就成了贺双卿。这是真正的悲剧。没有梦，甚至没有幻想。

蛾眉秀是有诗典的。唐代元稹《寄赠薛涛》诗云：“锦江滑腻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一用“秀夺”，一用“幻出”可谓异曲同工。诗歌如能细细品味，对诗钟创作和鉴赏都极有帮助。

孟郊《登华岩寺楼望终南山赠林校书兄弟》中有“势吞万象高，秀夺五岳雄”之句，与“秀夺绡山黛”句式正同。改造诗句也是学习诗钟的一个捷径。

宋代诗人宋无有《西湖酒家壁尽枯木》“秀夺西湖两峰色”之句，与“秀夺绡山黛”其意旨正同。唐宋诗词读多了，诗钟就自然出来了。

绡山在江苏金坛的方山。在方山北坡的半山腰建有绡山书院，据史震林（1693--1779）所著的《西青散记》描述，“绡山小院，在四屏山(方山)之下，竹树幽浑，疏花互发。有异鸟，羽彩璀璨，音胜黄鹂，山中人不识也。”

如此佳去处，却还能“蛾眉秀夺绡山黛”，那是怎样的一个“负绝世才，秉绝代姿”的女子呀！

凤帐是指织有凤凰花饰的帐子。杜牧《八六子》词云：“凤帐萧疏，椒殿闲扃。” “凤帐春生”一句或来自唐代诗人李元纮的《相思怨》“春生翡翠帐，花点石榴裙。”。清朝女词人徐灿《永遇乐》也有“翠帐春寒，玉墀雨细”的句子。

“春生楚岫云”一句，前人也有诗说。唐朝元稹，写《莺莺传》的那位大才子在《生春二十首》中云“何处生春早,春生云色中。”

“楚岫云”也另有诗典。宋代词人《满江红》其下阙云：“并兰舟，停画楫。曾共醉，津亭月。销魂处，今夜月圆人缺。楚岫云归空怅望，汉皋珮解成轻别。最苦是、拍塞满怀愁，无人说。”

楚岫，泛指山峦。唐代诗人韦迢《早发湘潭寄杜员外院长》诗：“楚岫千峰翠，湘潭一叶黄。”唐代诗人朱庆馀《送人下第归》诗：“岸阔湖波溢，程遥楚岫微。”

楚岫又指巫山，楚岫云又指巫山梦。唐代皇甫枚《三水小牍·步飞烟》：“连云不及於秦臺，荐梦尚遥於楚岫。”唐代王涯《思君恩》云：“谁入巫山梦，唯应洛水神。”宋代舒亶《菩萨蛮》：“真珠酒滴琵琶送。行云旧识巫山梦。”所以下比切梦。

楚岫云又指巫山神女，用楚襄王故事。这是出于宋玉的《高唐赋》和《神女赋》。

《神女赋》云：“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梦与神女遇，其状甚丽，王异之，明日以白玉”·····宋玉问：“神女的样子你形容形容？” 楚襄王曰：“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精。·····总之，神女的美丽天上人间谁也比不上。

为什么说下比是以神女比喻贺双卿？这是有原因的。贺双卿有《玉京秋·自题（种瓜小影）》:

“眉半敛，春红已全褪，旧愁还欠。画中瘦影，羞人难闪。新病三分未醒，淡胭脂，空费轻染。凉生夜，月华如水，素娥无玷。

翠袖啼痕堪验。海棠边，曾沾万点。怪近来，寻常梳裹，酸咸都厌。粉汗凝香蘸碧水，罗帕时揩冰簟。有谁念。原是花神暂贬？”

2 蝴蝶有情疑是我，凤凰虽好却非郎。 (寇梦碧)

此钟上比写梦，用庄子梦蝶故事。下比写贺双卿所嫁非偶。不过，还真应了一句古话：女子生得好不如嫁得好。

庄子梦蝶故事见《庄子·齐物论》。其中云：“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写蝴蝶梦的诗词另有唐代崔涂的《春夕旅怀》“水流花谢两无情，送尽东风过楚城。胡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还有宋代佚名的《满江红·斗帐高眠》“破我一床蝴蝶梦，输他双枕鸳鸯睡。向此际、别有好思量，人千里。”

写蝴蝶有情的有唐代罗隐《下第寄张坤》：“蝴蝶有情牵晚梦，杜鹃无赖伴春愁。” 清代齐翀《梦中得句···因续成之》“蝴蝶有情春入梦，杜鹃无语夜开花”。

蝴蝶是我？我是蝴蝶？还是唐代和尚寒山理解得最透彻：“有身与无身，是我复非我。” 这一点，禅宗与道家是相通的。

凤凰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百鸟之王，常用来象征祥瑞，《诗经·大雅·卷阿》“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唐代诗人张潮《江南行》云：“妾梦不离江上水，人传郎在凤凰山。”见《全唐诗》。

然而“凤凰虽好却非郎”。这一句其实源自贺双卿的《惜黄花慢·孤雁》“凤凰纵好，宁是姻缘。”。全词云：

“碧尽遥天，但暮霞散绮，碎剪红鲜。听时愁近，望时怕远，孤鸿一个，去向谁边。素霜已冷芦花渚，更休倩、鸥鹭相怜。暗自眠。凤凰纵好，宁是姻缘。 凄凉劝你无言。趁一沙半水，且度流年。稻梁初尽，网罗正苦，梦魂易警，几处寒烟。断肠可似婵娟意，寸心里、多少缠绵。夜未闲，倦飞误宿平田。”

其实，在生活中的贺双卿正是一只孤雁。网上盛传“有女不嫁凤凰男”。可是对贺双卿而言，嫁一个凤凰男也是极好的。

3 残丛留载西青记，四曲名徵玉茗堂。 (陈宗枢)

西青记即《西青散记》，史震林著。史在《西青散记》中真实地记录了贺双卿的词以及她凄惨的命运，因而颇受后世瞩目。

雍正十一年，史震林因绡山书院而认识了刚刚嫁入农门的贺双卿。乾隆二年（1737）史震林高中进士，乾隆二十年（1755）辞官回乡。

据袁枚《随园诗话》记载：史震林不仅散文写得好，而且工诗词字画，人称“四绝”。后来江苏吴县人王韬将史震林的几部文稿校订合编为《西青文略附》。王韬是中国近代报刊的开拓者、《循环日报》主编。此即所谓“残丛留载西青记”

贺双卿事感动了很多人。清代词人顾翰《贺新凉·感西青散记所载绡山女子贺双卿事》词云:“惆怅《西青记》。与当年、才人厮养,飘零一例。天使蛾眉成绝代,不信安排无计。忍视等、村姑灶婢。石为浣衣亭饷黍,任无愁，少妇销罗绮。香劫在，几时已。雄蜂雌蝶浑闲事。最难忘随雅旧曲，名花失意。翠绕苎罗山下路，曾见夷光椎髻。说一样，多情怜婿。不怨夭桃成错嫁，算今生，命短东风里。研剩粉，写幽泪。”

张慎仪《薄幸·女士贺双卿才貌清绝，诗词娟秀，误嫁农人，备尝艰苦。史悟冈西青散记述其崖略，读之凄然》词云：“绡山闺媛，有如此、锦心绣口。造物忌才成惯例，怎得雀屏嘉偶。任凭伊、饷黍浣衣，遂令人比梅花瘦。把炯炯痴情，鳏鳏私恨，和泪写词多首。 自唱了随鸦曲，应和与鸦相厮守。信画楼金屋，谪仙无分，欲销魔焰谁能彀。事喧皖右。付西青妙笔，便传芳泽千秋后。魂兮知否。莫悔青春虚负。”

“四曲名徵玉茗堂”，四曲即汤显祖的四部戏曲：《紫钗记》、《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汤显祖是江西临川人，明代戏剧家。又因其所居名“玉茗堂”,所以又叫“玉茗堂四梦”。“玉茗堂四梦”是用四个梦境演绎人世间的纷繁起落。

《邯郸记》表现的是著名的黄粱梦。《邯郸记》源于唐代沈既济的一篇传奇《枕中记》。在梦里，邯郸卢生娶妻，中状元，做宰相；其间又经历有宦海浮沉，荣悴悲欢。而梦醒之时小米饭尚未煮熟。即所谓“一枕黄粱”。

《紫钗记》是汤显祖根据唐人蒋防传奇小说《霍小玉传》改编的。剧中演绎了霍王之女小玉与书生李益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

《牡丹亭》是根据明人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改编而成。《牡丹亭》描写了杜丽娘与柳梦梅之间因梦生情，因情而死，人鬼相恋，死而复生的爱情。

《南柯记》改自唐代李公佐的传奇故事《南柯太守传》。书生淳于棼在梦中做了大槐安国驸马，任南柯太守，又终于梦醒。槐安国其实是院中槐树下的小蚁穴。所谓的“南柯一梦”。

人生如梦，那么，贺双卿有梦吗？梦又是什么？梦醒时分呢？我们可以细细品味她的《春从天上来·饷耕》一词。词云：

“紫陌春情，漫额裹春纱，自饷春耕。小梅春瘦，细草春明。春田步步春生。记那年春好，向春燕、说破春情。到于今，想春笺春泪，都化春冰。

怜春痛春春几？被一片春烟，锁住春莺。赠与春侬，递将春你，是侬是你春灵。筭春头春尾，也难筭、春梦春醒。甚春魔，做一场春梦，春误双卿！”

（在文章完稿之际，特别感谢扬书生先生惠借《七二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