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炒饭‖文/慕容姜

蛋炒饭

董曼辰仰身躺在床上，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上的那道梁，觉着它的存在并不是为了撑住房顶，而只是为了横在她的胸口，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侧过头去看身边的丈夫，他一声高似一声地打着呼噜，仿佛正跟自己较劲似的。

曼辰已经直愣愣地盯了那道梁快一个小时了。

她睡不着。

曼辰翻身起床，借着对面楼房上商业广告牌从窗口射进来的的光，在床对面的穿衣镜中看到自己的模样：42岁的她已经开始发福，腰际的肉一圈一圈地往外突着，怎么收也收不回去；胸部丧气地耷拉着；头发乱蓬蓬，谈不上任何造型，当然她可以说那是因为刚刚下床的缘由，但她自己清楚，即便是白日里她的头发也是没有型的，分界线越发开阔，透着头发层能一眼望见头皮。她现在的样子是连她自己也不爱多看了。

竟就这样老了。

她想着，一阵凉气突然从颈椎直直传到后尾骨。

什么都没了，没了容颜，没了风月浪漫，人生至此必将一路下坡而去。从此往后，没有人再对她心存'歹’念，没有人再赞她如花似玉，再无担心红颜薄命的必要，可以等着安安全全步入坟墓。不，应该说是等着全身而入，事实上，现在，她的腿也已进了坟了。

曼辰走到露台上，对面商业广告牌发出的五色光打在她脸上。她突然为自己感到更深的悲哀：“难道自己年轻时就风月无边啦？哎，可惜还没有真正活过，便已怃然老去。”

爱情究竟是个什么宝贝，这个被俗人雅士挂在嘴边的玩意儿，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曼辰没尝过，估计将来也没机会尝了。

她记得年轻时常对自己说，爱情讲缘分，不强求，只等老天安排。可是，她这一等就等老了。她永远都不可能品尝到四片互相钟情而微微颤抖的嘴唇碰在一起时所分泌出的蜜汁；她永远都不可能体验为心上情郎粉妆时忐忑而兴奋的心情；她永远也都不可能知道那被握在微热的手心中久久不愿挣脱的满足……这之所以知道这些，全是书中看来的，她之所谓通过文字咀嚼别人的爱情冷饭。

也许那些文字本来也是作者想象出来骗人的东西，并不存在什么蜜汁，也不存在什么圆满，全不过是套路的说法。她情愿相信那一切都是文字骗人的把戏。那样的话，她会觉得好过些，乏味是所有的人生，而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

曼辰从未爱过自己的丈夫。她和他之间只是一场为了结婚而结婚的婚姻。不过，她并不后悔，对婚姻和爱情的关系，她从未存有浪漫理想，他对她是负责的，是友爱的，她不曾为这婚姻后悔过。

只是在这个夜晚，在广告牌乱哄哄的光照下，她禁不住想起了钟书通。如果当初，她和钟书通好了，他们之间的那段故事会被称为爱情吗？

钟书通生得魁梧，浓浓的眉眼，笑起来声音通透明亮。他每次和曼辰站在一起，她总觉得他可以轻易把她夹到胳膊下带走——当然，那个时候的曼辰是娇小的，胳膊一伸可以见骨，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钟书通是丈夫的好兄弟，因为是单身汉的缘故，常被丈夫带到家里来吃饭。

“嫂子的蛋炒饭堪称天下一绝！”她那时在厨房里常能听到钟书通通透的嗓音。那是他在客厅里对丈夫说的话，但她常常怀疑那话实在是他故意说给她听的。

他来过家里多少次，她就为他做过多少次的蛋炒饭。她喜欢为他做家传的蛋炒饭，私下里不敢说自己对此不曾抱着一点自私的坏心眼。

那时，她常常作想：哪怕仅仅是因为蛋炒饭，他也会永远记得她。也许将来的某一天，在他那时的妻为他捧上一盘蛋炒饭的时候，他的脑海中会突然闪现她的样子，会突然回忆起楚楚可怜的曼辰站在炉灶旁为他做蛋炒饭时的模样。

会吗？他现在在哪里？可曾怀念过她和她的蛋炒饭？不再楚楚可怜的曼辰在广告牌的光照下想着。

在无数次的蛋炒饭中，只有一次她和他说了不少的话。仅仅一次，所以她从未忘记。

那是一个周五的晚上。书通和丈夫一同从贵州出差回来。她兴冲冲地为这团聚的晚餐准备了四菜一汤：糖醋小排、韭黄炒虾仁、番茄炒蛋、芥兰鸡丝、莲藕猪骨汤，和鸡蛋炒饭。是的，她连那晚整张餐桌的摆盘都记得清楚。

秋天的周五，空气里满是清爽的味道。兴致很高的丈夫打开了出差带回的茅台，清香溢满了整个饭桌。丈夫也为她倒了一杯，笑着让她“试试看嘛”。曼辰先细细地抿了一小口，感觉那茅台比她想像中要清要淳，直直通过喉咙，有一种绝品的通彻。她一仰头，一杯全下了肚。

很快，她只觉得脸热了起来，又看到书通不时盯着自己笑。

晚餐后，丈夫很快倒进沙发睡了过去。

“他昨晚一宿没睡。”书通替丈夫作解释。

她笑：“是茅台，他一喝酒头就重。”

她自己也感到浑身发烫，便站起身往露台走去。

“今天的风真好。一年中就这个时候最惬意了。”她站在露台上，向屋外说，那时，对面还没有广告牌，月光撒在她脸上。

他走到她身旁，将一只手搭在扶栏上，恰好碰到了她正搭在扶栏上的手。她惊了惊，只觉得喉咙肿胀起来，难以呼吸，她的手也似乎僵住了，她不能移，也不想移。

他似乎浑然不觉，一副心无旁骛的坦荡样子。是他不曾感觉到她肌肤的温热，还是他未对她的体热有别的念想？

“嫂子的蛋炒饭到底是什么秘方？”他笑着问。

她低下头去，不能说没有一点故作神秘的姿态：“祖母私传的方，不外传的。”

他把头靠向她，在她耳边轻轻说：“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你把你的秘方告诉我，我就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

他口中的热气喷到她的耳际和脸廓，令她有把头靠进他胸膛里的冲动。

她缓缓将脸转向他，接着酒胆，带三分娇滴和嬉戏：“什么样的秘密？”

“关于我心上人的秘密。”

她的心猛然往下坠了坠。他有心上人了。

她愣在那，她并不想知道他的心上人是谁，却又很想知道他的心上人是谁。

“怎么，嫂子一点都不好奇我的心上人是谁吗？”

她望着他，才张口，就听到客厅里“咣当”一声，继而传来丈夫“曼辰！”的呼唤声。

她“唉”的一声应了，转身离开露台，回到客厅。

两个月后，钟书通离开上海去了北京。她和丈夫到火车站为他送行。在火车快要开动之前，他把脑袋伸出车窗，向他们夫妇作最后的告别。

她突然踮脚仰头对他说：“把蒜末和姜末先用热油炸好了，饭炒好之后再撒上去，这就是我的秘方。”

他看着她，笑着点头。

火车已经开动，他的脸渐渐远去，带着他的秘密。

她永远都不知道关于他的心上人的秘密。

“曼辰！”丈夫在卧室里唤着她的名字。

她“唉”的一声应了，甩掉脑海中书通渐渐远去的面庞，转身离开露台，回到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