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青稞(18)
21.地主王十全
这一年船城里还发生了一点变化,那就是二后生不再是“尕房子”,而是成了卓尼川上第一个地主。地主似乎已不记得与喇嘛保一秤砣的恩怨,远远看到他就笑。
几年的时间,二后生一家人撅着屁股在这片撂荒地上翻地,上面的翻在下面,下面的翻在上面。从林子里搂一些腐烂的叶土,烧一些秸秆和土块,重复一遍,上面翻在下面下面翻在上面。起初人们嘲笑,吃多了,翻羊肠子呢。没过几年,掌嘎里的人发现,自己家的牲口老爱往一个地方跑。寻牲口时,眼前出现了一大片庄稼,苞谷麦子胡麻高高低低的长得正欢实呢。庄稼收了,开始给官寨缴十一税,看上去和所有卓尼人一样,纳皇粮。不一样的是,它不是官寨的衙门田、租粮田、兵马田、水夫田,也不是寺院的香火田,索郎四老爷的衙门田。这块地姓王,从官寨里画了地契。
成了地主的二后生,人们才知道他的官名叫王十全。原来这狗日的不姓“二”,他姓王。这块能跑乏一头牛的地,是王十全的!
这块地不同于他刚到船城时种下的河滩地。那是他的第一桶粮,尽管他后来在河边垒了石壁,虚无缥缈的地成了实实在在的地,可那地不是他的,只是他可以安心地种,除了种子,一半要进官寨义仓。可是这块地不同,这块地的主人是他,地主王十全!有些有心人,就给卓尼川上的男人排了个名:南杰嘉波,索郎四老爷,江措大头目,王十全!
王十全已不同于嘛呢滩上的居无定所的“尕房子”。他住的房子不是不尕了是很阔了。他的苫子房前院套后院,正房厢房牲口圈,掰着指头都数不清。套院里有足足十个粮仓。粮仓不很大,结结实实地圪蹴着。夜幕降临时,远远地从碉楼上看下去,像圪蹴着十个卖烧饼的武大郎。
虽然王十全成了地主了,但他的爱好丝毫没有改变。他出门会顺手拎个柳条篓子,看见地上的粪,不管哪一种头口(牲口)的粪,都装进篓子里。他对人屎人尿尤其感兴趣。卓尼人碉楼都是两层,楼下是牲口圈,猪圈,伙房,煮猪食的灶台,柴房,楼上住人。楼上的后面做一个开间,下面是空的,楼下的房后挖一个大坑,那是茅房。茅坑过一阵就垫一层土,卓尼人是不用大粪做肥料的,嫌恶心。人们发现,等到碉楼里的人觉得应该清理茅房的时候,茅坑已经空了。有人发现是地主干的,这些大粪上到了大田里。
喇嘛保看到王地主又要到丛拉粜粮,亲自背着牛毛口袋,哈着个腰。可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抹了酥油似的,头顶乌黑,脑袋壳子像一只屎壳郎。喇嘛保想,再有钱也是个吝皮子。他雇人给河滩垒石头时,每天给人喝的粥能照见天上的云。狗日的地主是细下的。这驴日的王地主不念经但是运气太好了,他种哪里的地哪里的地就长苗,他几乎没失过手。十多年只有一次,他财迷转了向,在阳坡的河滩地种起了“羊毛”。他整天圪蹴在两棵树间的木阁子上,盼着热头再热一些,白雨不要来,他的脖子伸得像马麝,眼睛不眨地看我们卓尼老天的脸色。没想到卓尼的土地爷不买他的账,能收十石粮食的地,只长出五麻袋“羊毛”。哈哈,别以为他有日天的本领,在地上种羊毛,用我们卓尼的地种了吃的种穿的,嘿嘿嘿,以为财神爷和他是一个草洼(家族)的,哼!喇嘛保一动脑子肚子就有点饿,蝼蛄似的叫了几声。他冲着背口袋的“屎壳郎”啐了一口,呸!
王地主眼里没有喇嘛保这个人,旁若无人地向前走去。
喇嘛保生气,踢飞了路上的两泡牛屎。谁的肚子饿了都会生气的。他到丛拉里做什么呢,没事做,踢石头。他肩膀扛着多脑就走到丛拉的尽头,再往远走,过去的闭关洞附近,是屠宰场,远远地能闻到血腥。屠夫还是那个屠夫,他手里没有刀,肘子上夹着一个手动嘛呢,蹲在墙根儿打瞌睡。身边堆着猪下水,那是挣下的工钱。
在船城,屠夫、铁匠都是承袭的。铁匠是最令人不齿的,他们借刀杀人,屠夫次之,杀的是畜牲。他们的先人做了这个行当,他们合该世世代代做这个,一但老子做了,儿子就是屠夫的儿子,做别的行当会被排斥,只得死心塌地做这个营生才是屠夫家族的本分。喇嘛保分不清打瞌睡的是老子还是小子,屠夫刀子动得多了,就满脸横肉,苦腮蛋子突出来,谁跟谁长得都一个屌样。
喂,那谁,没看见看雹人来了吗,你不会说“乔德莫”吗?屠夫睁开眼,打了个哈欠,见是喇嘛保,懒洋洋地说,你荡你的牛羊我宰我的牲口,我们都是和牲口打交道的人,为什么要对你说“乔德莫”。
啊哈,我喇嘛保即使不是看雹人了,那也是百灵掌嘎的男人,是菩萨女儿的丈夫,你阿么就不能对我说“乔德莫”?
屠夫说,百灵掌嘎也在船城呢不在天上,有了气象塔你不是看雹人了。
原来这是屠夫儿子,正年轻气盛。喇嘛保扑上去拽屠夫的胳膊,恶语相加:“世间的屠夫和猎人,杀生的豺狼和猫——”这是一句藏谚,咬牙切齿地说了,还是不解气。接着说,你们世代杀生死后只能转生畜牲,你杀的哪一头牛哪一头羊可能就是你们的先人,你们自己杀自己,你们是罗刹,罗刹!
屠夫儿子对喇嘛保举起屠刀。
看林家阿妈正拉着羊过来,赶紧挡下,把绳子塞进小屠夫的手里就背过身子去,给了喇嘛保一个响亮的耳光。你这个贪嗔痴的孽障,你这个呆来痴!喇嘛保从来没见过看林家阿妈这么生气,她全身抖动着,眼睛里要冒出血来。
喇嘛保不知自己闯了什么祸,不知所措,拉起阿妈的手往自己身上打,说,阿妈别着气别着气气坏了身子,你打喇嘛保你打喇嘛保!阿妈说,我这一个饼是替你死去的阿爸打你的。你这么恶毒地咒骂一个屠户,和你同喝一河水长大的乡邻,你死去的阿爸会让你气得不得安生。
噢嘞!喇嘛保知道自己又错了,低下了头,踢着石头走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