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从贾敏到贾宝玉,贾姓人都是假的,只是假得各有不同
神游太虚幻境的宝玉,听到警幻说金陵十二钗正册为“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发出疑问:“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
如果他知道这“十二冠首女子”都出自他家,他会发出和初读者一样的惊奇之问:为什么最优秀的女子恰好都在贾府?
曾经,我以为这是小说家的通病:自恋,总要把自己以及和自己相关的一切设置得最为完美,别人都只是陪衬。然而,《红楼梦》实在不能和普通小说相提并论,曹雪芹也不是普通小说家,他的这种设置,非但与自恋无关,反而是自嘲和自讽。因为,他所设置的完美,都有一个前提:贾,存在于贾府,贾就是假。也就是说,所有被冠以“贾”姓的,都是假的。只不过,这个假,并非简单的虚假,而是假得各有不同。
贾母之假:有为母之威,无为母之爱。
母亲,是爱的代名词,天父地母,母爱有如大地,给予儿女们坚实的土壤,既有承载,又有安全与温暖,还有促进生长的力量。
作者在行文时,称呼贾府的媳妇,都保留了娘家的姓,比如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等,唯独贾母,都知道她是史家女儿,但她在书中却一直被称为贾母,而不是史太夫人。这正是作者曹雪芹的精细之处,有意为之,因为,他要突出的是贾母之假,她是一个假母亲。
假母亲,不是说血缘,而是指职责。一个真爱孩子的母亲,会履行三大职责,其一是通过勤俭给予孩子物质上的温饱;其二是用爱和温暖培养孩子的安全感;其三是帮助孩子学会安身立命,拥有广阔的未来。
从这三大职责来看贾母,她是严重失职的。
在物质生活上,整个贾府都在啃先祖攒下的基业,贾母更是开奢靡之风,把物质享受推进到极致,毫无勤俭之处。在她的影响下,儿孙们个个把享乐当成人生目标,以虚度人生为荣。
在培养孩子安全感方面,最为失职的地方体现在黛玉身上。她把年幼且丧母的黛玉接过来,给予最优厚的物质待遇,却从未用爱和温暖,填补黛玉内心的千疮百孔,使得她一直活在“寄人篱下”的情绪里,即使长居贾府,也找不到家的归属感。
至于帮助孩子学会安身立命,更是无从谈起。对于长子贾赦,贾母是完全放任的态度,只要不来影响她享乐,她就可以不闻不问。对于最有希望重振家业的孙子宝玉,她更是用她的特权,把宝玉养在温室里,使之成为“于国于家无望”的纨绔。
贾母以“母”的身份存在于贾府,起到的唯一作用就是用权威把子孙们聚到一起,并干涉他们的人生。
因此,作为母亲,贾母只是一个假母亲。
贾敬之假:不诚敬,无敬畏。
在儒家文化里,“敬”是一个特别重要的字,代表修养的起点,有诚敬、恭敬、敬畏之意,主要表现在对先祖的虔诚,成为家族传承的接力人。因此,贾敬是宁国府的继承人,不但继承了爵位,而且继承了族长之位。相对于爵位,族长的位置更为重要,责任也更重大,因为要为全族着想,所言所行都是为了慎终追远,不负先祖之训,让家族在自己手里更加繁荣。
贾敬确实有当族长的才能,他是贾府唯一的进士。能考中进士,必定熟读四书五经,且拥有了做官的资格,可以治国了。能治国,齐家自然不在话下。因此,贾府“文”字辈子,没有人比贾敬更有资格当族长了。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理论,事实上,贾敬既无心治国,也无意持家,更没把交到自己手上的责任当回事,丢下一族人,出家修道去了。
所以,贾府男儿中,曹雪芹对贾敬的批判是最重的:“箕裘颓堕皆从敬”,贾府男儿的不务正业,都是从贾敬这个族长开始的。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上梁不正下梁歪”,族长都放弃了对家族传承的坚持,族人们更是不把家族的荣辱当回事了。
这就是贾敬之假,对先祖不虔诚,对职责无敬畏,让家族从他开始走下坡路。
贾赦之假:无仁爱,不宽宥。
按照正常的伦理,荣国府应该由长子贾赦当家。贾赦,字恩侯,赦是赦免、宽宥,恩侯是居侯爵之位,推朝廷之恩,让百姓感受到朝廷的恩惠,以仁爱之心宽待家人,并延及府外,施恩百姓。
然而,贾赦的为人处世,正好与“仁爱”、“宽宥”相反,对待家人苛刻,对待百姓残忍。
对家人,他除了对母亲心存畏惧之外,他对妻子、儿女都是苛刻的。对妻子邢夫人,不但没有仁爱之心,而且为了一己私欲,把妻子推向风口浪尖,替他挡刀子;对儿子贾琏,只因儿子未能为他弄到他看中的古扇,就把儿子“混打了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对女儿迎春,他不顾女儿的死活,把她推向狼窝,使得迎春被中山狼孙绍祖折磨致死。
对百姓,石呆子的遭遇就是典型例证。官不与民争利,何况贾赦是恩侯,有推恩于百姓的责任。石呆子死都不肯出让古扇,生意不成仁义在,才是贾赦该持有的态度。然而,他却任凭贾雨村的巧取豪厅,“设了个法子,讹他拖欠了官银,拿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作了官价送了来”,把石呆子弄得“坑家败业”,“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这哪是推恩?明明是作恶!
这就是贾赦之假,既无仁爱之心,而且待人苛刻到不顾死活。
贾政之假:在其位,不谋其政。
相比于哥哥贾赦,贾政在人品上并无让人诟病之处。贾政,字存周,是一个被寄予官场厚望的人。当年先帝赐他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是因为他“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先帝希望他能像祖父荣国公一样,“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成为治国之能臣,以君子之风,替朝廷延揽人才。
然而,贾政的“大有祖父遗风”只是假象,他只是学到了祖父“礼贤下士,济弱扶危”的形式,却没学到祖父识别人才、辅政治国的能力。
因此,贾政不但在任十多年毫无政绩,把带着清客们风花雪月当日常,且把奸恶之人贾雨村扶上了重要位置,为祸国殃民充当助力。
这就是贾政之假,在其位而不谋其政,只拿俸禄不干实事,如蛀虫般耗损着国家的财力。
贾敏之假:不通达,多忧郁。
贾敏是黛玉之母,从未正式出场,我们只能从书中的信息,一点点去完成她的画像。
身为“文”字辈的女儿,贾敏被赋予了和哥哥们平等享有以辈分命名的权利,得到一个“敏”字。
什么是“敏”?敏捷而通达事理。作者曹雪芹把同样的敏字,还赋予了探春,“敏探春兴利除宿弊”。探春在改革过程中,诠释了什么叫敏捷而通达事理:不被亲妈赵姨娘带来的情绪所困扰,敏捷于行,对改革之事,想到就做。在通过明事理方面,她听得进意见,及时纠错。
很明显,贾敏并没有达到探春之“敏”。第七十一回,王夫人对王熙凤说贾敏,“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 那才象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很多人把这句话理解为王夫人对贾敏的抱怨。其实,这句话最重要的作用,就是用来对比贾府和林家的差距。当年贾敏的生活待遇,远比现在的三春高出很多倍。然而,现在贾府的生活,看在初进贾府的黛玉眼里,却是“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可见贾敏从贾府嫁到林家,生活上有多大的落差。
从贾敏所生的一儿一女都体弱多病、自己也早逝来看,贾敏没能走出这种落差带来的情绪,导致郁郁寡欢,不但影响了自己的健康,而且影响了孩子的先天健康。
一个敏捷且通达事理的人,必能迅速适应环境,接纳落差。比如探春远嫁,婚后的生活与贾府的待遇也会有巨大的落差,但以探春之“敏”,她不但能适应,而且能改变番邦的落后现状。
这就是贾敏之假,她有如黛玉这样,对环境“悒郁不忿”,不够敏捷通达,因此而早逝。
“玉”字辈之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玉”字辈的代表人物是贾珍、贾琏、贾宝玉,之所以不再把他们各个分析,是因为到了“玉”字辈,他们的共性大于个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玉,在传统文化里,代表君子,“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君子像玉一样谦卑、温厚,道德修养和人格精神都很高,这正是贵族精神。
三代才能培养一个贵族,贾府的“玉”字辈,正是第四代,本应是出君子的一代。然而,“玉”字辈的这一干人,仅仅只是拥有了“玉”的俊美外形,其内在都是不学无术的纨绔。
贾珍身为族长,带头胡作非为,把奉有宗祠的宁国府,搅得脏乱不堪,“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逼得妹妹惜春“杜绝宁国府”,老死不相往来,宁愿出家为尼。
贾琏较之贾珍,风流得有底线,尊重每一个女子,不以权势压人,达到了玉之谦卑温厚。但同时,他也是经常胡来的,只不过胡来的方式和贾珍不一样。他会在妻子生日当下,把下人的老婆叫到家里,以至于被捉奸在床。他不顾家规国法,偷娶堂嫂的妹妹,企图瞒天过海,给了王熙凤闹上公堂的把柄。不可否认,贾琏处理世务的能力非常强,但筑堤难、毁堤易,世务处理得再好,也抵不过胡来引发的对家族的破坏。
贾宝玉是最该成为君子的人,他的天赋最高,接受能力强,“杂学旁收”,只要他愿意学,学什么就能成什么。所以,他十三岁就能为大观园题对联额匾;自己得过一次伤寒,便了解了用药的规律,一眼就能看出胡庸医所开的药为虎狼药。这份天赋,何事不成?然而他只肯为“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以男儿之身,过女子的人生,逃避男儿该承担的责任,导致大观园如空中楼阁,没有厚实的土壤可支撑。最终大厦倾颓,把女儿们都埋葬于其中。
这就是贾氏“玉”字辈之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四春之假:不见春光,只有冬寒。
贾府有四春,意即四季如春,姑娘们的人生将如春光般美丽而温暖,这也是和平盛世公侯女子该拥有的人生。
然而,她们从未享受过春天的美好,人生充满着痛苦与悲哀,有如寒冷彻骨的冬天。
生在大年初一的元春,是世人眼里的大福之人,享贵妃之尊荣。然而,这只是外人眼里的风光,对元春本人来说,从小入宫,在那“不得见人”的地方如履薄冰、度日如年,只因为要为家族争荣耀,没有一天可以为自己而活。这也正是她不肯为难龄官的原因:己所不欲,勿施予人,自己受困于宫禁之中,就让这个小戏子自由地做自己吧。
二小姐迎春,是个被遗忘的人,有奶奶、父母、哥哥嫂嫂在身边,却和他们成为了最熟悉的陌生人。从来没有人想起她,更别说关心她了。相比黛玉无父无母,迎春更像无亲无友的孤儿,被安排在一个只供衣食的孤儿院,毫无生机可言,哪有春的气息?
刺玫瑰探春比迎春幸运,得到了嫡母王夫人的关爱,成为了一个胆识和才能兼备的女强人。但是,她却步了大姐元春的后尘,成了家族的负重者。
四小姐惜春,最小的妹妹,最应该得到呵护和疼惜。然而,她是宁府人居荣府,看似有两府人的关爱,实则大家都忘了她这个人的存在,从而养成了“孤介”的个性。是怎样的心寒绝望,才会让一个小姑娘宁愿“独卧青灯古佛旁”?
人人都以为,贾府四春是活在春天里的四枝花,实际上,她们只是寒冬里的四棵草,没有和煦的春风和温暖的阳光,只有刺骨的北风。
这就是贾府四春之假,没有春光,只有冬寒。
正是这些姓贾的假人,共同构筑了一个虚假的贾府,“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有名无实,就像贾瑞手里的风月宝鉴,正看是美丽的神仙妃子,反看是骇人的头骨骷髅。
至此,我们便明了作者的嘲讽深意:贾府这些优秀美丽的人,其实都是假的,而且越优秀越假,越美丽越假。然而,世人往往被虚假的表象所蒙蔽,如黛玉、晴雯等人,沉迷其中,终被吞噬。
“假作真时真亦假”,越是看似美好的东西,越可能是虚幻的假象。所以,为人处世,要懂得不执着于表象,才能去伪存真,看到真实、活得真实,由真实而踏实,由踏实而持久。